番外

我是墨痕,墨水的墨,痕迹的痕。他们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大约是希望我能在人生的长卷上留下一笔漂亮题跋。可到头来,我却成了宣纸上一滴突兀的墨渍,是命运蓝图外的瑕疵,是人人避之不及的不祥之兆。

我悟出的第一个道理是:酒杯中的爱情,往往带着窃贼的狡黠。

母亲与生父结为夫妇那日,继父坐在教堂最后一排木椅上,在椅背刻下第三道伤痕——这是他错失她的第三个春日。梳妆台抽屉里,藏着封泛黄情书,署名“永远等你回来的知秋”,日期赫然就在生父下药的前一周。

当生父递上那杯酒时,满心以为得到的是爱情。然而彼时,继父正被家族保镖锁在机场贵宾室,当他砸碎玻璃想要冲出时,亲眼目睹生父扶着意识迷离的母亲,消失在酒店旋转门之后。

更为讽刺的真相,直到多年后我在整理生父遗物时才得以窥见:那杯酒本是继父堂弟设下的圈套,意在递给继父。而生父在最后一瞬调换了酒杯,妄图以夺走母亲的清白来斩断他们私奔的念头。他至死也不曾知晓,自己不过是他人棋盘上的弃子罢了。

“就一杯呢,”母亲后来在接受电击治疗时反复呓语,“他笑得那么温柔,说着祝我们百年好合。”她始终不清楚,那个微笑递酒的“他”,实则是当时担任伴郎的继父。而在继父书房紧锁的抽屉中,生父的忏悔信字迹歪斜,仿若每个字都在淌血:“我以为得到的是爱情,到头来只是别人棋盘上的弃子。”

这段纠葛的往事,成了全家心照不宣的剧毒。继父看我的眼神,似乎总透过我在审判当年的自己;母亲为我梳头时,会骤然停住动作,仿佛指尖穿过我的发丝,是在轻抚另一个时空未曾作出的选择。

叶淮川是我人生的第二位导师。他教导我的首个词汇是“账本”,随后便是“软肋”。说话间,他的目光常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那里停放着林子成的车,犹如一头被困于他陷阱中的孤狼。

我见证过无数次他们如困兽般的争斗。叶淮川摔碎茶杯时,碎片就溅落在我的脚边,而此时,林子成正在签署收购叶家祖宅的合约。“小墨痕,”事后林子成揉着我的头发笑道,眼中却毫无温度,“越是渴望的东西,越要亲手摧毁后再拼凑起来。”然而那晚,我看见他独自蹲在酒店走廊阴影里,一片片粘合着被叶淮川撕碎的合同纸页,泪无声滑落,将墨迹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哀伤。

林子成赠予我的腕表,背面镌刻着“替你哥看时间”。直至后来我才得知,叶淮川心脏骤停抢救那夜,这块表的秒针在手术台上整整停滞了三分钟。护士说,林子成当时像疯了一般砸着急救室的灯,玻璃碴深深嵌入掌心,低吼着:“没心跳算什么?老子连他墓志铭都预备好了!”

他们的爱,是缠绕彼此、浸满剧毒的藤蔓。叶淮川因胃出血被推进手术室时,林子成在门外签署了器官捐献协议;但次日,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红酒泼洒在叶淮川新任女伴的裙摆上。叶淮川的书柜里,藏着二十三瓶林子成从世界各地寄来的胃药,每一瓶底部,都刻着戏谑又痛苦的“给狗吃的”。

最为令人窒息的,往往是那些看似平常的时刻。家族宴会上,林子成随口提及想吃馄饨,叶淮川竟当场掀翻整桌昂贵的鱼翅羹。后半夜我溜进厨房,发现他系着围裙,笨拙地和面,雪白的面粉沾在他昂贵的西装袖口,宛如一场不合时宜的雪。林子成蹲在厨房门口吃下第一碗馄饨时,忽然将馄饨咬得咯吱作响,声音低沉:“叶淮川,你当年要是这么听话,我们或许到不了这一步。”

那场夺去林子成的腿的车祸,是其一辈子险些栽在轮椅之上,幕后黑手竟是纪叔叔,只为警示叶淮川。婚礼前夕,我撞见林子成对着镜子涂抹口红,他故意将胭脂盒摔在我面前,笑得凄艳:“去告诉你哥,我涂这个颜色,比新娘子还要好看。”我扑上去时,闻到他衣领间熟悉的烟草味——与叶淮川雪茄柜里那盒标记为“结婚礼物”的,一模一样。叶淮川闯进来护住他,争执间指甲在我胳膊上划出深深的血痕,但他的眼睛,却紧紧盯着林子成锁骨上那道旧疤——那是他二十岁生日时,为阻止林子成自杀而留下的永恒印记。

我成了他们博弈中最无辜却又最致命的那把刀刃。我的存在,似乎是他们那段惊世骇俗、无法言说之爱最完美的遮羞布。

我的一部分已经永远滞留在那座囚笼。然后,我遇见了李绍华。

他是我明知裹着蜜糖的毒药,却仍然甘之如饴的鸩酒。他带我看贫民窟屋顶的星空,说道:“我们和这些星星一样,都是宇宙爆炸后的残渣。”我早已识破他温柔背后的算计——他偷偷录下我仰望星空的侧脸,作为献给母亲的投名状;他母亲递来的茶水,带着不易察觉的致幻剂的甜腻;他扔在雨地里的戒指,内圈刻着的“MH”,与继父当年为母亲订制的婚戒一模一样。

我太渴望一个像样的未来了,甚至昏了头脑,竟真的以为能从他母亲那里求得一句祝福。

李绍华的母亲,那位笑容体面、举止从容的女士,请我品茗,客气得让人难以拒绝。茶很烫,她的笑容也很暖和,我竟天真地以为,那是接纳。

直到她转身拿出我打林子成的照片,语气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这样的污点,配得上我儿子吗?”

我的“真心”,被她打包成“罪证”,亲手递到我父母手中。理由很充分,她说:“不能看着两个孩子一起走上歪路。”

于是,我被送进了戒同所。

那不是矫正,而是驯化。他们用电击仪重塑我的记忆,用消毒水的气味覆盖我的知觉。

而我竟在那样的时候,仍想起她递茶时那双温柔的眼睛——原来那不是暖,是烫。是烫入骨髓的算计。

李绍华后来找过我。

他站在铁门外,影子被月光拉得又薄又长。我隔着窗看他,像看一场与我无关的戏剧。

他母亲说得对,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错在我太渴望光明,连别人手中的烛火都敢当成太阳。

因我引发的风波,最终将我送进了那个被称为“矫正中心”的地方。

在那里,时间仿佛彻底凝固。消毒水的气味腐蚀着每一次呼吸,电击仪的嗡鸣是唯一的乐章。然而,外界的消息仍像风一般,透过铁窗的缝隙钻进来:叶淮川像疯了一样,动用了所有见不得光的关系,在整个城市的地下世界里搜寻我的下落;而林子成,则用他的商业帝国作为武器,疯狂施压,逼问着我的去向。他们是两股同样猛烈、却背道而驰的风暴,因着骨子里的骄傲与深深的隔阂,从未想过要彼此通一声气。

最让我心碎的是母亲的探望。她每次出现,都穿着最体面的衣裳,妆容精致,试图维持最后的尊严与体面。但那双曾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的眼睛,却早已彻底坍塌。她隔着冰冷的探视玻璃,手掌紧贴着,指甲无意识地划出刺耳的声响,一次次崩溃哭喊:“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的墨痕……妈妈错了……妈妈这就带你回家!”而下一次,她又会变得异常沉默,只红着眼眶,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的模样,一寸寸刻进她的灵魂里。她的崩溃,周而复始,每一次都像是在为我挖掘更深的坟墓。

从那个地方出来后,

那一刻,没有震惊,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原来我这场孤注一掷的“爱情”,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对亡妹的献祭。我的存在,只是他用来填补内心巨大黑洞的“赎罪”道具。

终章:所有暗线交汇的终局

当电击治疗再次启动,强烈的电流仿佛最后的审判,击穿了所有记忆的封印,那些被刻意隐藏的碎片,终于串联成完整的、残酷的真相:

我看见母亲怀孕五个月时,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继父浑身湿透地敲响房门,手里紧攥着两张去往南美的船票。而生父,举着枪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带着扭曲的笑,说:“现在她肚子里,是我的种。”可他们都不知道,母亲当时偷偷按掉了录音笔的开关——那支笔,与继父那张肺癌晚期的诊断书,一同埋在老家旧宅的蔷薇花圃下,诊断书上的日期,正是母亲去世前一周。她至死,都在用沉默守护那个毁掉她一生,也占据了她一生的男人。

我看见叶淮川被族老们押跪在阴森的祠堂,棍棒重重地打在他的背上,责骂他是家族的耻辱。他满嘴是血,却偏过头,对着门外的林子成露出一个近乎疯狂的笑:“你赌赢了……我他妈就是条疯狗。”而林子成冲进来,抢过那根沾血的棍子,毫不犹豫地砸向自己的额头,温热的血点,溅落在我当年送给母亲的那张生日贺卡上。

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深陷在一张巨大的、由命运和人为交织的网中:生父下药的那杯酒,是继父堂弟为吞并股份而调包;叶淮川第一次订婚时的标书泄露,是林子成与我生父联手做下的局;而李绍华接近我,是因为他的母亲,曾痴恋我的继父多年。

这滴墨,真的要散了。

母亲,蔷薇花下埋着的录音笔,我找到了。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承受了。

叶哥,你书桌暗格里那封写着“若我先行,骨灰混入他药瓶”的遗书,我烧了。

林哥,你藏在婚纱裙摆里的,不是锋利的刀片,是叶淮川小学时送你的那支已经生锈的钢笔,对吗?

李绍华,你手机云盘里那个命名为“赎罪”的加密文件夹,我删了。我不再是你的替身,也终于,不再是自己的囚徒。

(电流声尖锐到撕裂耳膜,字迹彻底狂乱扭曲)

原来我们三代人,

自始至终,

都困在同一场悲剧里,

扮演着彼此的刽子手,

也渴望着成为对方的救赎。

母亲,你等那句“我带你走”,等尽了一生。

叶哥,林哥,你们用最狠的方式,纠缠了彼此一世。

而我,用一场虚妄的爱情,

徒劳地试图偿还,

上一代人那场未完成的告别。

(墨迹被不知是泪还是雨的水渍晕开,化作一只残破的蝴蝶形状)

南洋的橡树,第四棵底下……

埋着所有人……

最初的模样……

告诉所有困在笼中的鸟儿:

蔷薇花下,埋着钥匙。

账本第三百页,夹着船票。

婚纱的内衬里,缝着真正的婚书。

原来说到底...

每个人都在用一生...

等待谁来说一句...

“我带你走”。

—— 罪人 墨痕,绝笔于电流穿过心脏的瞬间

(纸页无声滑落,末尾的水渍缓缓晕开,像一滴干涸的泪,又像雨后凋零的蔷薇花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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