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守楼人·镜头十
这篇纯原创角色出场,补剧情中。
祝卿安转到仁博二中的第一年,就被藏进了密集的人流。
如同一片鲜嫩的树叶,与暮秋时已然枯朽的黄叶相比,的确有所出挑,落在夏季已然厚实,饱满的夏日绿叶里,却再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出色。
他自卑而内敛。
只敢躲进夏日的背面,不与春日遗芳争辉。
不过是琐碎,看似精细的裁剪,将他的优点全部都剪成平庸的茎叶边。阴郁的气质与安静的性格,似乎成为他唯一的特点,他的名字只是二中的一名学生,其他时刻都不应该。
三五好友总凑在他身前,只是他们大多孤僻,第一个接近他的人,是个很阳光的男生,叫做季风。
季风拉开椅子,主动坐到了他旁边,推来一瓶波子汽水。两颗虎牙漏出来,像一只友好的小猫睁着眼睛,朝你爽朗一笑。
张弄弦是跟着季风来的,笑起来像朵清清爽爽的橘子花,他们两个作为异性好友,经常被人传出风言风语。但和他们相交甚久的祝卿安却知道,这两个人就是纯粹的友谊。
他们会互相带零食汽水,一起跑食堂抢饭,上课交换望风,老师来了之前互相提醒,连睡觉都是接替着睡。
这样的三人组,在遭受欺凌这方面,自然首当其冲。
第一个被那些优秀者盯上的,自然是身为女孩子的张弄弦。季风和祝卿安去看她的时候,张弄弦已经精神失常了,她理智还在,却露出一副呆愣的表情,只是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
“不要…不要…季风…季风…安安…”
以前笑容迷人的橘子花,现在已经凋落,落在了夏天的腐烂里。
季风还是想去看她,祝卿安也时常陪同。张弄弦的情绪稳定了很多,却一直将自己蒙在被子反锁房间里面,不愿意去上学。
阴影蔓延的地方,总是淤泥堆积,沾染上的人患上了疾病,就如同黑死病,大面积广范围地传播。
祝卿安甚至没有发现,那些陪伴好友的日子里,缠绕在张弄弦身上的缕缕黑烟,迫不及待附着在他们两个的身躯。
他逃过了第一个的命运,但命运不会消失,于是不幸接踵而至。
祝卿安的霸凌是持续最久的,他反复被人推搡进厕所,烟头散发的烟草味侵占了他的鼻腔,火星同烟灰落在他的肌体上,仿佛种下一片火焰。
烧灼着灵魂。
他记得他还有一个好友,在撞上现场时无数次扭头离开,胆怯地不敢露出一点下巴,只留给他运动鞋踩踏台阶的砰砰声。
急切又慌乱。
他的这位好友是这所学校里的大部分学生的缩影。
不敢惹事,也怕事,永远将那截脖子藏在宽厚的衣服里,垂着头,又将自己变成鼹鼠,躲在暗无天日里。
他第一次被救出来,是季风和张弄弦。
两个好友从密集的人流里发现了被压倒在地上的他,疯狂地扑了上来,他不知道两个个体是怎么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将他从里面拽了出来。
张弄弦的眼睛快要哭红,顾不及被扯断的长发,忍受着头皮撕裂的疼痛,嘶哑的声音朝那群熟悉的人怒吼着。
季风则把祝卿安护在身后,祝卿安那双眼睛如同浮着泡沫的暗黑的水,无神,只能凭借不断挤压的泡沫,反射一点点外界的光,来照进内心的裂缝。
纵使季风坚挺着身躯,被他护住的人依旧感受到了他触碰时,那副身躯不经意的颤抖。
祝卿安知道晚了。
他们都已经惨遭毒手,无还转的余地。
完了。
人的心里开始空的时候,自然就会寻找美好的东西来填补自己,只是美丽的东西越美好,就感觉自己越发地肮脏丑恶。
祝卿安喜欢坐在窗台边,他的位置也选在了靠窗,拉上其他两个沉闷的好友,共同眺望梧桐伸进来的枝桠,以及楼下吐露红艳的山茶。
校园里的好处,大概就是花草繁茂。
他悄悄地看一个女生坐着位置旁窗外还没有盛开的花。
还未吐露的小小一点,抱着不知什么颜色的芯,嫩蕊吐出,估计会分开很多瓣。
他知道这种花很漂亮,也知道花开的名字。叫做蓝花楹。
蓝花楹盛开之时像蓝紫色的烟雾,流动着涌向天边的霞光,交织在半空的呼吸里,如流动的锦缎,披带晴朗与蓝天共舞。
他在等蓝花楹开花。
赏那一片湖蓝烟紫的流淌。
祝卿安颤抖着手,抹去了季风脸上残留的泪痕,他都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但是他的声音克制又平静。
“季风,你留级吧…重读两年,他们不会找上你的。”
高一的新生,还没有被高中部的染缸所浸透,很快会迎来整改,新高考的来临,会彻底清除掉他们这些烂人。
季风咬着牙,再也笑不出来。他的两颗虎牙经常磕破唇舌,在连续的晃动中,毁掉季风这些年来在社会环境中所累积起来的自尊与自我认知。
“季风,走吧。”
季风成为脱离那个地方的人,而祝卿安顶替了他的位置,办公室的座椅和墙冰凉透骨,他只能按住窗台,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
就像是飘荡的舟船,完全失去身体的掌控权,除了不会漏气和拥有体温,满身伤痕。
这种事情很隐蔽,却总在发生。小道与楼梯墙壁,他的眼睛就像一面透彻的镜子,反映着每一张靠近的面容,但这面镜子不可能只出现一个人影。
因为来夜,是汹涌压城。
他被拖进阴暗的沼泽里,粘糊糊的腐烂物沾满了全身,不可能再洗干净了。甚至都分不清楚他的骨子里有没有被这种脏物给侵蚀同化。
祝卿安心里的第一抹纯白,是他的两个好友。
第二抹,便是突如其来的胁迫侵害下,挺身而出的长归。
一如既往的暗淡,祝卿安麻木地被操控摆弄,被挤在楼梯角落,满身青青紫紫的伤痕,有些是新弄上的,也有一些是没有好完全的。叠满了曾经完好的皮肤,像是被弄破的瓷器。
他们商量着,去送进办公室的价格,眼神不屑而轻视。仿佛没有将面前这个人当作他们的同学,只是一件价格轻贱低廉的玩物,盘算着交易换钱。
他忍受着那些可恶的注视,抬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个女孩用着胆怯的目光,流露出了同情与怜悯。
下一秒,是鞋子和地面碰撞的声音。
离开了,还是那个胆小的女孩。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只是淡淡接受着接下来的浮沉。
随后,是一击沉重而狠厉的声音,那些人滑落出视线。一个扛着棒球棒的女生面容平静地闯入他的视野,球棒上沾染了几点血迹,顺着下倾的角度滴落在地上。
她的神情很冷静,却带了几分柔和:“起来吧,没关系的。”
旁边的人想要抓上去,掀倒这个女孩子,直接被她一棒敲在了脑袋上,重重倒地。
这个人不怕闹出人命吗?
长归确实不怕,作为资助生,背后的许先生会为她兜底,何况长归本身也不差。
她垂眼,带了些温柔,拉起了被迫害的少年,那张侧脸让祝卿安恍然觉出,这就是蓝花楹眷顾的女生。
鼻尖挺拔的弧度,眼睫颤动的频率,自然呼吸的起伏,每一笔都是那么挑动人心。祝卿安期待着,期待着与这位蓝花楹女生的相见。
她是初生的柔软外表刚硬性,动起手来绝不姑息。两棒球棒下去,定要将人砸得头破血流,请假三天,甚至脑震荡,不敢再犯。
暴力是无法解决问题的,手段可以。
但长归显然不单属于这两种范围,在暴力之后,用手段转圜余地。
长归告诉他,她有一位很好的助学人。
那位助学人告诉长归,当阴暗面聚集得足够多的时候,那就比他们更阴暗和狠厉。
纵使依然会受到黑暗的侵蚀,但黑暗的欺软怕硬也会对你发挥效用。
你必须成为阴暗所害怕的那个硬。
看花的人多了一个,也没有多。
只是祝卿安等的花没有开,他们需要熬过到来的冬季,才能去往春天。
三人组变成了两人组,张弄弦承受不住巨大的精神压力,在那年转了学,后来被几个那所学校的学生传了流言,不堪重负自我了断。
葬礼冷冷清清,祝卿安听着那些哭哭啼啼,居然觉得有些嘈杂。张弄弦是喜欢热闹的,但他也不知道,棺材里的那个女生,现在到底喜不喜欢独处。
他望见那黑色的发上,别着一个红艳的发卡,像她生前所喜爱的那个。炽热,而渺小,藏在黑暗里。
季风也来了,他的唇苍白,干裂,渗出了血丝。
张弄弦安静地躺在棺材里,一旁跪着的少年却泪流满面,他无力地压下胸腔中燃烧的巨火,连步伐都显得蹒跚。
不会再阳光的波子汽水,碎在了地上,掉落进地板的缝隙,溶黑一半葬礼。
祝卿安的额角还带着一块尚未完好的疤痕,没有结成血痂,反而淌出了血滴。
长归冷淡而善良,抽出张纸巾,轻柔而细致地帮他擦去那些污迹,却擦不掉伤痕。
反而将血搞到自己身上,染红了腿部的裙。
蓝花楹的蓝紫色,也被人故意诱发了木棉的炽烈的红。
霸凌是无孔不入的,当他再次被那群人拖进厕所,贴在白色瓷墙,失去重心与着力点的时候,祝卿安死去的反抗心思终于再次被激起。
他拼命锤击着那些人的五官,下眼眶,颧骨,却被更多人控制住手脚。
祝卿安眼见着被养好的皮肤又被种上多处伤痕,就像是污泥也能够滋养鲜花,开出了最灰暗,却也最动人明艳的颜色。
只是动人明艳的同时,灰暗如影随形。
他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快点结束这场刑罚,也不希望任何人靠近这里,免得殃及无辜。
无数次错过与被驱逐的声音,他的心逐渐沉入水底,灌满了池中水的颜色。
厕所门口的身影让他瞳孔缩聚一瞬,长归查探着他的踪迹,来到了这里。
这么多人她不敌。于是脚步急促地离开。
还好,祝卿安彻底灰暗了眸子。
他理解长归,他不希望他的蓝花楹受到伤害。所以这份离开,祝卿安坦然接受。
至少…保留了一份纯白。
不可能的。
当奄奄一息的祝卿安终于被他们释放出来,连精神都被黑雾所腐败。
迫切想见到长归的心情,令他身上的疼痛都轻了几分。
他垂着的头,好不容易抬了起来。
入目是带满血的衣衫,长归的眸子从冷静的水冻结成了冰,也少了那一点星光,彷佛锁进了冰的深潭。
她的声音干涩而破碎。
伸向祝卿安的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痕,她的眼睛冰封着一轮月亮,荡漾的水波破裂出雪花模样。
“走吧,卿安。”
祝卿安崩塌了。
这次换他给长归上药,吸附药液的棉签落在腿内侧,指印和后背蹭破的伤口都沾染上了药的清香。卷过风的哀伤,伤口上的液体冰凉了经脉,同他们心里跳动的某处,陨落。
蓝花楹没有开。
冬天也还没有过去。
长归的表情冷淡,事情的经过娓娓道来,她的长发黏在耳畔,被他撩起露出大片额头。长归的声音总是清淡如雪,手部有几圈薄薄的茧。
摸上去坚硬,按下却是软的柔的皮肤。
那天去求援,长归此生第一次走进了办公室,她被按在门板,衣服上侵满了石楠花的味道。多次在祝卿安身上闻到的,此刻终于降临长归。
他们强硬地将她的披头长发编成辫子,往那张脸上抹各种难以言喻的东西,有脂粉,口红,更有石楠花液。长归的辫子后被人插了一圈石楠花,白色的小朵,折损多片花瓣,残破又孤零地长在她的辫子上,再也取不下来。
太过脆弱与可怜。
长归干脆地扯了头发,石楠花滚落一地,再也拼不起曾经的纯洁。
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依旧在图书馆的座位。
飘飘摇摇,浮沉风絮。
外面是干裂的冬,几点扭曲狰狞的黑缀在白色,淡淡的灰青揉满天地。偶尔路过的一只鸟,也只是强力挣脱空地的束缚,却怎么也飞不出那道边际。被困在无边无垠的画布,成为画家的静态画品。
“长归,给你。”祝卿安朝她递上一环永生花,蓝色的串珠覆盖住腕上的某些伤痕,宇宙的掩盖之下,蓝花楹依然独立美丽。
他们之间的交流很少,很多次是目光的对视,像两颗擦过的行星,拽落的尾部余烬都是对方的身影。
“卿安。我要留级了。”
长归的声音掺杂着一丝不舍,总是宛如水晶一般清透。那双对他温柔的眼睛,终于在残破过后露出了一丝脆弱。
“这是许先生给我安排的。他说,他会帮忙留意那些人。”
他的喉咙仿佛长满了野草,密密麻麻交叠,拦住了祝卿安的声音。最终,放弃了回答。
一封信本该递送给长归的信,被压在了书下。
他淡淡地念道,含满了眷恋与祝福。
“祝卿安。”
祝卿安。
一个充满了美好祝愿的名字。
在他支离破碎的人生里,在蓝花楹的窗台边,被他送给了十多年来最喜欢的女生。
受害者不会只有一人,也不会只有他们。可是被揭露制裁的那一刻遥遥无期。
他的喉管里面灌满了脏沸的水,骨髓都被烧得疼痛,像是丢进了一锅沸腾的沼泽,煮得骨肉腐烂,散发出蚊虫苍蝇喜爱的盛宴香气。
祝卿安鼓起了勇气,他挣扎着,爬上了五号楼的天台。
口袋里的手机在晴朗的太阳下被晒得发烫,他颤抖着开机,连手都抖出了一定的停滞。拨号键的声音响起,然后被按了三下。
号码拨通。
声线不稳,他强忍着恐惧,硬生生压迫喉咙吐出每一个字,眼珠纯黑,黯淡着,不见天光。
“您好,我是仁博二中高2304班的学生祝卿安。”
“现在是中午13:02,我正在五号教学楼顶楼天台,再过58分钟也就是下午两点,我将一跃而下,在夏季一天之中最光明的时候,结束这条年轻的生命。”
“很抱歉打搅您,给您打电话是随机拨通了一个号码,不清楚这是否是您的职能。”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终于从刺眼的天空移开,转而注视着楼下那开得明艳的山茶。
“但我微薄的求生意识向您求救。”
“请您,容许我向您讨求一个走下天台的理由。”
那株株山茶开的耀眼的红色落在他眼里,令他想起张弄弦躺在棺材里的发卡,季风破裂的嘴唇,额头上的伤口,棒球棒上的血迹,以及长归裙部的血滴。
红色,真是燃烧着生命里腐烂的朱砂。
他看了一眼手机,又继续说下去。
“希望在这58分钟…哦,现在是57分钟了,在这段时间内,希望您能说服我。”
“祝我好运吧,先生。”
那头的人只听见电话里传来很重的碰撞声,而这头的祝卿安狠狠地砸着自己的身体,血肉模糊的手臂混杂着泥沙。只是看着严重而已,并没有危及到生命不是吗?
祝卿安想,然后悲凉地笑了。
只有受伤流血,我的生命才是活着的。
在这短短的57分钟他经历了什么呢?
也没有什么,家长闹事,学校镇压,开除处理,学生还是井然有序上下课,外面的嘈杂被学校隔离。
没有人顾忌他的死活,就算有…帘子也被蒙上了,没有人看得见,更不会有人听得见他无声之中发出来的呼喊。
你不喊出来,把它闷在你的胸腔里,又怎么让人能听得到呢。
可是已经很累了,喊得很累了,他精神抖擞时也没有人听见呀?
祝卿安觉得自己大概是病了。
产生了一系列幻觉,他的手明明完好无损,只是被他上了一层红色的凤仙花汁,洒了几把泥沙而已。被太阳烧得有些疼了。
他没有受伤啊,也没有打电话呀。
天很晴很蓝呀。
哪里有什么刺眼的太阳?
校园安静而有序,只有他和校园中遍布的石楠花一个味道,连骨子里都是这种花的气息。
他们好像同根同源,又各有差异。
他坠落,想要拥抱太阳。
蹦极而已,不够刺激。
毕竟他给自己带了安全绳,牢牢地捆绑住了自己的心和身体。
不会有危险的。
祝卿安,上,去看看自己。
弱化了很多情节的感触,删掉了很多情节的描写。
不知道会不会被屏。
给我过啊。
下篇转回两对小情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