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
闻人熙言语越是小心,反倒是唤起谢宁那点难免有些隐隐作痛的良心。
谢宁惯于吃软不吃硬,本来见着闻人熙的第一眼就已经脑补好了一场秋后算账。没想到不同于中洲那能止小儿夜啼的名声,闻人熙竟然分外的好说话。
谢宁:说起来你怎么不用你那破军了?
谢宁状似无意地岔开话题,并无意继续谈论那一摊子感情纠纷。好在闻人熙看样子也只是点到为止,配合着顺着谢宁的目光落在了桌案上的岁阳上。
因着主人身死,岁阳也跟着断了剑。虽然在那日后闻人熙花了很大的心思去搜罗各种天材地宝,但碎了就是碎了,侧光去瞧,还是能眼见岁阳那玉色剑身上那一道裂痕。
极浅,却如白璧微瑕,刺眼得厉害。
谢宁:虽说本身先前也算名剑,但是一来灵气魔气相背,二来身死封剑,剑灵也不得。强行用上不仅毫无裨益,而且徒增负累。
言语间带着真切的关切,反倒是闻人熙闻言轻轻摇了摇头,是否定的意思。
闻人熙:我后来再去过饮月阁一次,只是当时你被视为饮月阁的叛徒,行当都被一些迁怒的弟子回了扔了。最终留下的,也只有被柳柳藏起来的这把断剑而已。
谢宁:所以,你反抢了她的?
闻人熙:……怎么舍得欺负你的小师妹。
闻人熙垂下眼,话音有些哑。
闻人熙:那日我来饮月阁,阁中不乏胆战心惊之辈。有人看见柳柳藏岁阳,以为是什么宝贝,通风报信给了我。
闻人熙:她哭得很凶,恼急了就开始骂我,直接要赶我下山。
多少人闻风丧胆的魔君,却被一个小姑娘骂下了山。谢宁对此没由来地感觉滑稽,然而转念一想到这其间的背后是自己的死,又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谢宁:柳柳她,现在还好吗?
谢宁试探着开口,闻人熙闻言却低声笑了一声。
闻人熙:三百年前,她刚离世。她没能真的飞升,凡人一生兜兜转转,修到头了其实也不过几百岁春夏之交。
闻人熙:……整整一千二百余年,阿宁。
闻人熙:我比她幸运,我真的等到了你。即便你不是为我而来。
闻人熙安静地说着,目光却是望着谢宁的方向。谢宁冷不丁对上他的目光,难免有些怔然。
闻人熙:我其实也想过,可能我一辈子也没能等来你。
闻人熙:可能终其一生,我也只能守着这么一个痴心妄想的可望不可即。
闻人熙:那么漫长的年岁,久到足够沧海桑田。只是幸好九渊还在,即便是死也能同你葬在一处。
谢宁:但你还是一个人,真的撑到了现在。
谢宁心里突然泛起了一瞬苦涩。
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格外苍白,他没法昧着良心去让闻人熙放下,也没法哪怕自欺欺人地骗闻人熙他喜欢他。
闻人熙分得清喜欢与否。
闻人熙:因为我怕。
闻人熙:我怕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回来了。
闻人熙从未真的坦言过畏惧。或者说,魔君的身份就不允许他畏惧。
唯有名为谢宁的这一份私心,是独一份的例外。
闻人熙:算了……左右你也并不在意。
闻人熙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哄欢喜般从桌案上捞起一本话本子递给谢宁。
闻人熙:听说是人族那的时兴故事,你同我讲讲如何?
谢宁顿了顿,并未立即伸手去接。
闻人熙:就当是哄我开心。
谢宁:事先说好,话本子是你自己挑的。
闻人熙怔了怔。
闻人熙:故事有什么问题吗?
谢宁:也不算,就是一些俗套的故事。
谢宁:咳咳。这本讲的是,落榜书生在夜晚借宿遇到了狐族女子,一见钟情,一响贪欢。次日醒来却不见狐族女子,这才明白只是黄粱一梦。
肉眼可见的,闻人熙在听到狐族二字时神色有些复杂。但他仍是维持住了好脾气,又拎出一本话本子递给了谢宁。
闻人熙:那故事不好,换一本。
谢宁:这本,讲的是一个行侠仗义的修士救了一名狐族,随后狐族化作女子向修士以身相许借以报恩。
闻人熙:……真巧。
可惜的是,闻人熙一脸抽了十几本书来,还偏偏好巧不巧全是狐族猎艳的情爱话本。
谢宁一面感慨着自古枪兵幸运e,不怪魔君大人这手气,一面看着闻人熙彻底放弃挑话本,而是微笑着将那本修士与狐族的话本子撕了。
很好,还是那个暴躁的魔君大人。
谢宁:其实的确有一本不是讲狐族的情爱话本。
闻言,闻人熙偏头看向谢宁。
谢宁:讲的是仙魔有别,二人在猜忌与世俗压力下最后分道扬镳的故事。
闻人熙:谢道长,故事很好,下次别说了。
谢宁:其实吧,这种情节也很正常。人族传闻中,狐族大多以娇媚的好颜色为人所津津乐道,自然是艺术创作中的灵感源泉。
谢宁:至于魔族,因为声明在外示人,又是宿敌,大多扭曲成——
说到这里,谢宁卡了个壳。他斟酌了半晌措辞,才挑了个比较中性的词语。
谢宁:不太好说的形象。
闻人熙适时地陷入沉默。
但在闲谈间的插科打诨下,总还是少了几分先前的郁气。
一直到暮宿寥寥,霞色自窗子照近殿中。闻人熙张望了眼天色,起身,却并未立即转身离开。
谢宁有些意外闻人熙的异状,但还是好脾气地打趣了一句。
谢宁:怎么,魔君大人今夜要借宿一晚?
闻人熙:阿宁,你闭一下眼。
谢宁微怔,顿了顿,顺着闻人熙的意思将眼睛闭上。
片刻后,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谢宁:……闻人熙?
闻人熙:别说话。
闻人熙:就让我安静地抱一下就好,一下就好,真的。
谢宁有些僵硬地停下了本欲拨开闻人熙动作的手。后者将头埋在他的肩膀处,言语间温热的吐息声无声划过耳侧,带着痒。
闻人熙:谢道长,你骗骗我好不好?
闻人熙:不是真心的也没关系,哄我开心也没关系,一句就行。
闻人熙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闻人熙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是哀求。
闻人熙:哪怕一句喜欢就行。
闻人熙:你说了,我就放你走,好不好?
谢宁僵了僵,半晌,抬手缓缓将闻人熙推开。
那力道实在算不得重,甚至缓慢得小心翼翼。
但却分明足够让闻人熙丢盔弃甲。
谢宁:对不起。
闻人熙勉强扯起一个笑来,定定地注视了谢宁片刻,退后一步。
自他手腕处无声亮起一根红绳,尽头是谢宁的方向。
闻人熙:谢道长,你赢了。
随着闻人熙话音落下,红绳应声而断。
谢宁睁大了眼睛,听见闻人熙轻轻开口。
闻人熙:其实不论你说不说,我都打算放你走。
闻人熙:只是难免有点不切实际奢望,总想得到一个答案。
说到这里,闻人熙似乎是想抬手去牵谢宁的手,却尚刚刚抬起就收了回去。
闻人熙:走吧,阿宁。
谢宁:闻人熙。
闻人熙:谢道长,你这么留着,我会误以为你舍不得走。
谢宁:我只是想说——
闻人熙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后半句谢宁说得极为小声,以至于闻人熙甚至没能听清,他猝然回头,想去问个明白,但谢宁已经走出老远。
而闻人熙也并未真的追出去。
大抵也是因为这样,就可以借着那心里的妄念自欺欺人,装作谢宁的回答亦然是自己期待的回答。
所谓自欺欺人,哪怕水月镜花。
谢清:唉!道友,这里!
出长乐宫的时候,谢宁正看见一个白衣修士正咋咋呼呼地朝他招着手。
谢宁:谢清?
谢清:对,是我。
谢清十分自来熟地一把拉过谢宁来并肩走,语气是一片死里逃生的庆幸和后怕。
谢清:要说那魔君还真是喜怒无常,突然杀了那个姓步的护法不说,还吩咐了人放我们那一帮人走了。
谢清:不过管他呢,捡回一条小命就是命大。
谢宁:对了,魔君放你们走,你这么还守在门口等我,不怕魔君半路后悔又把你抓回去?
谢清:害,那不是担心你嘛。
谢清:虽然和我们一个屋的大多认为你死了,毕竟那可是闻人熙啊。但万一呢,万一你就正好踩到狗屎走大运了呢?
说到这里,谢清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谢清:再说了,你真与我挺投缘的,实不相瞒,我拿你当半个兄弟来着呢。
谢清:啊,说起来刚刚忘了问了,道友你叫什么名字呐?
谢宁经过短暂思考后,继续发扬了卖顾染的路线。
谢宁:顾染。
未料谢清闻言却一副见了鬼了的讶然。
谢清:你说,你叫顾染?
谢宁:不会,那么巧吧……?
谢清:确实是巧。
谢清:不瞒你说,我们门派的小师弟,也叫顾染。
谢宁一瞬间有转身就跑跑的冲动。
偏偏谢清牢牢搭在他的肩上,十分亲热地领着他往自家天机阁的方向就是走。
谢清:哎呀,太巧了太巧了,这不认识一下都说不过去。
谢清:顾兄我跟你说,我家小师弟可俊了,功法课业也上乘得很……
一谈到顾染,谢清瞬间更加口若悬河起来,剩谢宁绷着假笑差点没把脸笑僵——谢谢,我知道,他人设还就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敲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