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错
滴答。
一声清脆的停顿将谢宁的意识自暗昧中拽起,像是久夜后突然破开裂隙的那一瞬天光,温柔而明亮。
少年风月:十一。
谢宁缓缓睁开眼,看见记忆中熟悉的风月的脸。意料之外的重逢让他难免怔了怔,好半晌反应过来,才后知后觉地喃喃出声。
谢宁:……死生镜?
风月并没有讶异。青丘死生镜因着有逆转死生之能,自现世以来便是各族人尽皆知的传说。
少年风月:对。
一族之重宝就这么救了一个外族中人,风月竟然也不觉得可惜,像是只抛舍了一件无甚贵重的物件一样淡然。
简短地回答了谢宁的疑问,风月低低垂眸,替后者自发簪间束好发冠。
那动作小心翼翼而带着万分珍重。谢宁这才注意到,除了风月惯常穿着红衣,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时也着了身红衣。
艳色的红,衣袖上袖着龙凤呈祥。
谢宁:是嫁衣?
反应过来的谢宁只觉得油然而生的荒谬,反倒是风月闻言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偏头回看他。
少年风月:差人专门赶工绣的,就照着我亲笔设计的图纸,羽族的衫底凰族的勾线。阿宁,好不好看?
说话的时候,风月的眼底眉梢尚带着真心实意的笑。他本就生得极为好看,笑的时候更是明艳,像是素雪融春。
谢宁:少主大人,在下是男子。
少年风月:我知道啊。
少年风月:但这和我想娶你并不冲突。
少年风月:休说你是异族,哪怕是男子,只要你愿意,你就是妖族唯一的后。
谢宁盯着风月看了半晌,顿了顿,才慢慢开口。
谢宁:倘若我不愿呢?
那六个字冰冷突兀得仿若一根尖刺,牵起绵密的疼。谢宁就那么安静地同他对视,风月却置若罔闻般并未回答。
少年风月:明天就是我的封王大礼了,不止妖族各族,妖族的盟约它族都会赴礼。那时候,我会宣布你是我的妖后。
少年风月:今日想着给你个惊喜,并未做的盛势,只按习俗传统布置了一番,他日再给你补一场。
少年风月:真真正正的,属于妖后的婚礼,千里其聘,百里同勤。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后。
风月自顾自说完,也没给谢宁反驳的机会,自檀木桌上抬手端起一盏清酒,抿了一口,又转向谢宁面前。
少年风月:我知道你是人族,对于妖族的风俗怕是多有不惯,这是我差人打听的关于人族的风俗,用你们人族的话说,叫交杯酒。
谢宁:少主大人。
谢宁:有没有一种可能,交杯酒,不是共饮一杯,而是交换着给对方敬酒?
少年风月:啊,是吗。
少年风月:想来是给我抄录风俗的那个妖侍粗心大意抄错了了。
闻言,谢宁难免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但目光触及风月的神情,鬼使神差的,竟真就着那盏清酒一饮而尽。
谢宁酒量向来不好,虽然是清酒,难免还是被勾起了迷蒙的醉意。他有些茫然地想抬手覆上酸疼的眼睛,却在半路被风月将手捞起。
少年风月:还有一步。
谢宁眨了眨眼,开口。
谢宁:洞房?
此话一出,反倒是风月先红了脸。清咳了几声稳定下情绪,风月慌忙自一旁牵起一方红帕,证明清白般在谢宁面前晃了晃。
少年风月:是人族另一个风俗,用红帕盖在另一方的——
谢宁:我知道的。
谢宁轻轻开口,在风月尚有些错愕的目光中接过那方红帕,随即轻轻盖在了发上。
红纱翩飞,轮转间像是起翼的蝶。
烛光流连,谢宁的脸掩在其中随光影暧暧。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风月难免有些失神,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手已经被谢宁牵了起来。
谢宁:下一步,是掀盖头。
风月并没有动作,而是转折一样蓦然开口反问道。
少年风月:我以为你应该是不愿的。
谢宁:的确是不愿。
谢宁停顿片刻,又笑了笑。
谢宁:但正如那时我明知一线生机也要赴身死局一样,如果是你的话,就没有不愿。
闻言,风月突然抱住了谢宁。他的声音尚带着颤抖,像是劫后余生的惶恐。
少年风月:我在青丘待了整整五年一百零三天,谢宁。
少年风月:那里霜雪烈火半面人间,恶鬼邪祟萦萦,我就在那里找了那么久,却竟然一点也不觉着难挨。
少年风月:说起来真的很奇怪,明明是比在万妖窟的那些年更凶恶的光景,我却一点也不觉着害怕。
谢宁安静地听着风月说着,试探着抬手,轻轻抱住了风月。
少年风月:不是出于仇恨,而只是想再见你一面的不甘。
少年风月:凭着那一份不甘,我就真的能挣扎着从泥潭中爬起来,跨越那整整五年,去见你。
风月深吸了一口气,眼角尚带着泛红的泪痕。
他轻轻松开抱住谢宁的手,自一旁的桌上拿起了那杆喜秤,缓缓挑起盖头。
红帕下是谢宁的脸,是他的风月人间。
是他兜兜转转失而复得的珍宝。
谢宁:少主大人?
风月就那么垂目望着谢宁,良久,谢宁先一步打破了平静,试探着开口。
少年风月:都成婚了,怎么还叫我少主。
风月的语气带着不满,却没有真的生气,谢宁想了想,从善如流地改了口。
谢宁:风月。
少年风月:更亲近一点的称呼,有没有?
谢宁并不吃风月这一套,反手将后者一把带到了床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惹得风月被盖上被子时仍是茫然的。
少年风月:不是还有洞——
谢宁:很晚了,睡觉吧。
风月无声胜有声地看着谢宁,神情很是幽怨。但是碍于后者并不配合,只好顺着意躺了下去。
睡也不肯真的安分,待谢宁在另一旁躺下后,风月自背后试探着抱住了谢宁。
谢宁的身体明显僵了僵,却没推开风月。
如此一夜好眠,次日风月醒来,便看见已经下了床开始穿衣的谢宁。
少年风月:起这么早,是准备……
谢宁:练剑。
少年风月:分明昨晚才提醒过你今日就是大礼。
谢宁:有吗?
风月三两下下了床,去牵谢宁的手。
少年风月:真不记得了?
风月的语气带着委屈,反倒是谢宁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宁:没忘,逗你玩呢。
于是风月扬起一个清浅的笑来。
推着谢宁一起换好衣服,风月在侍从的领路下牵着谢宁自大殿走出,上了御轿。路上花车飞鸟,人群如织,簇拥着相送。
同风月口中盛大的景象,谢宁却注意到其间休说理应主位的妖王妖后,连理应的亲戚子弟也并无一人。
但谢宁也只是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并未过多在意。他望向风月,轻轻笑了一下,目光却始终是安静的,不带半分情绪。
而在高台之下,也不乏有受邀的宾客低着头窃窃私语着。
受邀者:这新任妖王可真是大手笔,广发帖子请宴各族,连魔族那个臭名昭著在外的都收到了请帖。
侍者:连魔族都有?
受邀者:对。
受邀者:你凑近点——你知道魔族那个疯狗吧?魔君闻人熙。
侍者:他,他,他也?
实在怨不得侍者失态。这些年,休说魔族内部,整个中洲大陆,上至神族下至鬼族,无人不知这魔族新任魔君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与玄门一场争杀,打得玄门一代断层元气大伤,魔族内部更是搏杀了数百年之久。
魔君闻人熙,像是一个笼罩在人们心上挥之不去的梦魇。人们恐惧着,而无人敢真正对峙于他。
侍者:他来干什么?不是说魔族最近在和鬼界抢什么定魂玉吗?
受邀者:我也是听说。
受邀者:听说啊,这魔君来,是要抢那青丘至宝死生镜。
侍者顿时睁大了眼睛。
侍者:可是——
一声惊呼自高台上传来,随即人群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骚乱哭喊声。
只见原本风月正在授礼的玉节被一道魔气生生劈碎,而始作俑者,正是突然起身的闻人熙。
少年风月:魔君大人。
风月寒声开口,妖刀自衣袖翻飞间跳出,与闻人熙直指向他的长枪相击。
妖力与魔气争斗不止,战斗的余威波及数里。
闻人熙:本君要死生镜一用。
少年风月:做梦。
风月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他用余光看向谢宁,示意他逃远,自己则与闻人熙缠斗起来。
闻人熙能以凶名震慑各族,靠的就是绝对的实力。风月虽然自恃天赋,但大多都是切磋间或暗杀自保的保守式打法,而闻人熙一招一式皆是生与死间无数次命悬一线的搏杀。在搏命上,对比风月,闻人熙实在要老练许多。
果然,不过片刻,随着妖刀脱手滚落地面,场上胜负已分。
闻人熙冷冷地看向因为重伤半跪在地上喘息着的风月,手中长枪递出,枪尖只差分毫便能直取风月性命。
闻人熙:交出死生镜,本君可以放你一命。
风月呛出一口血,嗤笑出声。
少年风月:不,可,能。
风月的语气分明带着寸步不让的执拗。闻言,闻人熙竟是连再威逼一句也欠奉,魔气顺着枪芒攀附至风月的身上,将后者的血肉灼熨出伤。
闻人熙:那就杀了你,本君亲自去青丘找。
谢宁:魔君大人,我知道死生镜在哪。
谢宁突兀的声音吸引了闻人熙的注意,一时闻人熙侧目望来,连带着手上的力道也松懈了些许,得以喘息的风月趁此摆脱了杀招。
风月捂着尚有残留魔气不断溢散的伤口,慌乱地望向谢宁。
闻人熙:在哪?
随着闻人熙的话音落下,一寸魔气扫向谢宁,将后者拽向面前。他的手扼住了谢宁的脖颈,一字一顿地道。
脖颈处迫人的力道一时让喘息都变得极为艰难,但谢宁仍拼着气力同闻人熙要挟着。
谢宁:放了这里的人,我带你去拿死生镜。
这当然是一句很单薄的要挟,但闻人熙却答应了。仿佛对他来说,杀人与否,都只是可有可无的一环。
闻人熙:带路。
依然是简短的命令。
谢宁看见风月朝他无声地摇了摇头。短暂的停顿后,他示意闻人熙跟上自己。
一路拾阶而上,的确是青丘的方向。一直走到了祭坛的殿门口,谢宁却停住了脚步。身后的闻人熙皱了皱眉,忍不住出声。
闻人熙:是需要本君破了这禁制吗?
谢宁:魔君大人。
谢宁开口,打断了闻人熙的询问。
谢宁:有关死生镜的事情,在此之前,您必须先发一个誓。
闻人熙几乎是立刻便明白了谢宁的言外之意。
闻人熙:你在威胁本君?
谢宁:死生镜我的确知道在哪。但是在那之前,您必须得发誓,绝不会对妖王出手。
良久的沉默后,闻人熙终于抬头,朝谢宁轻轻点了点头。
得到了闻人熙的保证,谢宁才继续开口。
谢宁:死生镜,被风月用来复活我了。
话音未落,枪尖直抵上了谢宁的心口。
闻人熙:你在找死?
谢宁:其实我也不能确认死生镜是否已经和我融为一体了,但现在重新拿到死生镜的希望,就是杀了我,赌失去宿主而尚存本体的死生镜主动剥离出来。
谢宁轻轻说着,将手覆上了枪尖,手上一时发力,长枪就这么洞穿了自己的心口。
大抵是过分意料之外,闻人熙错愕地看向他。然而只有血迹逶迤,自地面上染上暗色,谢宁的呼吸就在这分秒间逐渐平息下去。
可即便是谢宁死了,死生镜也没有出现。
闻人熙沉默了片刻,将谢宁仍握着枪尖的手放下,替他合上眼,一步步走下山。
闻人熙在山脚下看见了强撑着身体踉跄着赶来的风月,那个在传闻中惯是占尽风华的妖王,此刻狼狈得不像样。
少年风月:闻人熙。
闻人熙听见风月颤抖的声音。
风月破碎的目光死死盯着他衣袍上未干的血迹,放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寸崩毁。
少年风月:他呢?
闻人熙沉默了片刻,斟酌着开口。
闻人熙:他说,他死了,死生镜兴许就能剥离出来。
少年风月:……他说的?
闻人熙:他以此为制约,让我发誓不会动你。
风月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忍不住笑起来。良久,他才轻轻出声,目光像是沉着一簇暗火。
少年风月:……闻人熙,你有想救的人,我也有。
少年风月:我用死生镜救了他,但是死生镜,只能救一次。
风月脸上的神情似哭也似笑,跌跌撞撞得向山上走去。
闻人熙:他叫什么名字?
风月的动作僵了僵,最终,遥遥给闻人熙扔下一句。
声音极远也极轻,几乎要消散在风里,却被闻人熙清晰地听见。
少年风月:谢宁。
极清脆的丁当一声,是破军失力跌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系统:风月悔过值:1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