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辰煞
谢宁并不记得他在水牢中待了多久。
实在是昏昧沉沉,四下悄然,唯一的声响就是手腕上锁链的轻响,暗无天日得能把人逼疯。
也并没有人给他送水食,只是每每在饿晕过去了,有专人负责给他喂丹药吊命。
谢宁就这样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命体征,只剩模糊的意识勉强维持着清醒,实在难挨得很了,就咬一口手腕,靠着疼痛麻痹自己。
一直过了很久,久到谢宁在这不见天日中几近半疯,这逼厄的囚牢的平静才终于被打破。
令飞星:谢宁。
冷不丁听到属于自己的名字在耳边响起,谢宁的神情甚至出现了一瞬间茫然。良久,他的目光才渐渐聚焦在一起,拼凑出连贯的意识来。
谢宁:你还是叫我七号好听。你这样,总让我忍不住怀疑你是不是要坑我。
闻言,令飞星却罕见地没反驳。
谢宁顿了顿,良久,像是明白些什么,轻轻笑起来。
谢宁:难怪。
令飞星并没有问谢宁是对什么意料之中,毕竟这对于他们这种死侍来说,实在是浅显易懂的答案。只要没死,那么就要为主上发挥余热到最后一刻,只要找上彼此,那就是交代任务。
令飞星: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谢宁:不,很惊讶。
谢宁嘶哑的喉咙扯出破碎的笑声。
谢宁:没想到我这一枚败子,还能被主上再一次用起来。
令飞星看着谢宁,良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令飞星:你败露后的那两年,风月突然开始对主上那一党开始了试探和追逼。主上被逼得没办法,主动暴露了底牌,现在已经和风月分庭抗礼起来。
谢宁:主上怀疑是我出卖了他的存在,让风月注意到他?
令飞星:……虽然大家都很信任你,但是毕竟那些年只有你和风月走的最近,最有可能……
令飞星说到一半,似乎是自己也感觉到话语实在过分伤人,很有眼力地戛然而止。但其中的未尽之意,实在是浅显易见得过分。
谢宁突然由衷感到可笑起来,他像是失掉了力气,靠在石壁上,沉默着。
谢宁:所以你,主上派你来杀我?
谢宁:那太好了。不瞒你说,这么多年想死而不能死,真的能把人逼疯。
令飞星:不,主上说,可以给你一次证明忠心的机会。
谢宁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令飞星,沉默得让人心里发冷。
令飞星:主上说,明日,风月会来这里最后见你一面,你需要——
谢宁:配合风月让他杀着更顺手?
谢宁阴阳怪气地嗤笑着,闻言,令飞星摇了摇头,一字一顿而无比清晰的补充着。
令飞星:最后一面,不是你的,是风月的。
令飞星:明天,主上会陪着风月来见你,你需要配合主上,杀了风月。
一枚暗红色的丹药被令飞星塞到了谢宁掌心。谢宁盯着丹药,一言不发。
令飞星:这丹药叫歃血丹,可以燃烧人的气血实力大增。
谢宁:也就是说,吃了就会死?
令飞星:对。
谢宁:多久?
令飞星:两息。
谢宁:那可真够长的。
谢宁低咳着,由衷地感叹着。
谢宁:风岚他还真是会做生意,只要棋不废,不到粉身碎骨都得是他的马前卒。
令飞星:掌令有训,不得直呼主上其名。
谢宁:都要死了,还不许人喊一喊吗。
半晌,谢宁长舒一口气,却不是如释重负,而是彻底死心。他目送着令飞星披好潜行衣准备离去,犹豫了片刻,到底忍不住还是叫住了他。
谢宁:风月为什么要来见我?
令飞星的动作肉眼可见地怔了怔,没有回答。
谢宁:至少让我死安心点。
令飞星:你得发誓,不管如何,不会影响主上的计划。
谢宁:好,以我的性命发誓。
谢宁无甚心里负担地承诺下,而得到承诺的令飞星也终于长舒一口气,向谢宁开口。
令飞星:风月他,让主上帮忙解掉你身上的七杀令。
令飞星的语气始终是平静的。
但短短一句,却像一桶冷水劈头盖脸浇下,砸得谢宁想不清醒都难。
谢宁不知用了多大毅力才没有失态。那句实在太像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讽刺,却不好笑。
谢宁:解掉,七杀令?
谢宁后知后觉地抬起手腕,那里盘桓着一个衔尾蛇的纹样,是每个风岚麾下死侍自入门便会刺下的毒。此毒为秘传,毙命。也因为性命被风岚掌握着,所有死侍都对风岚忠心不二。
谢宁看着令飞星,缓慢。
谢宁:主上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我活着。
令飞星:主上已经和风月立下契约,一定会——
谢宁无声胜有声地举起那丹药,而令飞星的话音也戛然而止。
谢宁:甚至怕我心软,还坑蒙拐骗我发誓,真厉害。
谢宁大笑起来,一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疯疯癫癫的样子像穷途末路的赌徒,而他的确是走投无路。被风岚逼的,被他自己逼的。
一直笑累了,谢宁才转身后退,与令飞星隔开距离。谢宁盯着令飞星,语气是刺人的恶劣。
谢宁:滚吧。
说完这句话,谢宁沉默地转过身,没再去看令飞星。而后者在短暂的犹豫后,最终咬了咬牙,不再犹豫,翻身出了水牢。
那天谢宁难得得做了个梦,走马灯一样的梦,将那些碎片的记忆走马灯一样地穿连起来。
风岚:七号。
谢宁看见记忆中的自己顺从地卑身,接过了风岚抛来的一截木刀。
——那是他们的规矩,以木刀为信证。
任务并不常见,出奇的是主上却是第一次露面。风岚特意见了他,却也没额外要求些什么,只是简单交代了一句这个任务不许失败。
谢宁并不懂得其中的太多牵扯,却还是在裴潜的提醒下私下搜集了一份关于风月的情报去看。
令飞星:真巧,你任务对象也是他?
谢宁没有抬头,仍是翻着书页。不过令飞星本身也没指望得到回答,自顾自地扯起话头。
令飞星:看不出来啊,一向口口声声只杀人不管事的七大人居然也会有因为任务小心翼翼的一天,哈。
令飞星:我可是听说啊,这风月就是个疯子,还是年少的时候就杀了前少主和灵后,甚至如今要谋划毒杀妖王。
谢宁安静地听着令飞星倒苦水,却在翻到一页时停下了动作。
谢宁:风月身为赤狐少主,妖族皇子,身份尊贵,为何却不得待见?
令飞星:哦?你问这个。
警惕地用目光扫了一圈,令飞星凑近了谢宁耳边,悄声说着。
令飞星:这是个妖族的秘闻,我也是听说。
令飞星:传闻啊,这风月命格劫煞,孤辰寡宿,起先人们还不信,偏偏自他出生那天赤狐族长离奇暴毙,后来妖族更是枉死了不少友亲。
令飞星:灵后怕得不行,又不好杀了,只能疏远避开,怎料还是被克死了。
谢宁:孤辰寡宿?
令飞星:对,用人族的话说,叫天煞孤星。
谢宁听罢,还能饶有兴致地笑了笑。
谢宁:人族那套迷信你也信?
令飞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令飞星点到为止,倒是谢宁后来一个人思衬良久。他将情报翻了一遍又一遍,最终用笔划掉了令飞星给他建议的所谓“相互利用”。
令飞星:所以,你打算装成傻白甜?
谢宁:只有没有心机的人才能得到他的信任。
令飞星:噗——
令飞星忍不住笑起来。
令飞星:随你,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一句哈,人可是杀人不见血的疯子,别一去就回不来了。
谢宁没再同令飞星扯皮,拽走了自己的佩剑,走了两步又回头把剑放下,这才两手空空地转身,剩原地的令飞星一脸讶然。
后来又后来,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按部就班。谢宁赌得很成功,他越是装作一无所知的笨拙,风月对他就越是信任。一开始只是暗处为风月排除异己的刀,到后来被风月主动安排在人前,成为了人尽皆知的亲信。
令飞星:看不出来啊,你这闷葫芦竟然也有演戏的天赋?
令飞星是谢宁在宫内唯一真正说得上真心话的人,裴潜当然也在任职,但是他身居高位,背后身前看着他的目光总是太多。
谢宁:演戏?
谢宁想了片刻,摇了摇头。
谢宁:我被主上捡回来的时候,被关在笼子里,和狼群生活了七年。
谢宁:主上说,这样能培养我们的血性。
令飞星肉眼可见地僵住了。
令飞星:还好我是半路的叛徒,你们这些亲侍可真可怕……
谢宁:后来我遇到了裴潜,他是个很好的人,教会我怎么做才能有“人”的样子。
说话的时候,谢宁手上正在雕着一个木雕。得益于他一言难尽的手工,木雕的纹路很是崎岖。但谢宁雕得很认真,一面雕,一面看着旁边的图纸。
令飞星:怎么,你准备送给他的礼物?
谢宁:生辰礼物。
谢宁认真地补充,却被令飞星无情地嘲笑了起来。
令飞星:人少主大人什么没见过,稀罕你这凑不垃圾的玩意?
谢宁:他每次都收。
令飞星:……你们俩都建议找个药师看看眼睛。
谢宁不忍了,摆摆手让令飞星出去。见此,令飞星撇撇嘴,嘟囔着转身走了。
剩谢宁一个人耐心地在亭子里磨到了晚上才雕好细节。
好不容易雕好了,谢宁出门亭的时候正巧看见准备进门的风月。风月今日难得没穿红衣,一身青衣如素,要不是谢宁眼力好还真不能看见。
少年风月:怎么一个人来了这里?
谢宁想了想,安静地捧起小心护好的木雕。
见此,风月难得的怔了怔,半晌,扬起一个笑来。
少年风月:几百年里雕了无数个,手艺怎么还是半点不见长进。
大抵没由来的意气心,谢宁忍不住小声反驳了一句。
谢宁:那你不还是收了。
话刚出口谢宁便后悔起来,因为这实在不是一个单纯的侍卫应该说的话。
但幸好风月并没在意。却也没答话,只是领着谢宁慢慢地往前走着。
少年风月:十一。
风月突兀的声音打断了谢宁的思绪。
少年风月:你对我说的话,哪句是真心的?
谢宁:句句真心。
少年风月:……啊,这样。
风月没再说话,那天夜里难得喝了一壶酒。谢宁并不明白他的失态,安静地陪他就那么坐了一晚。
次日醒来,亭中空荡,风月留下的只有一件给谢宁披上的外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