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离世
谢宁在风月手下一直为他办事了三百年。
风月依靠胁迫得来的少主之位并不稳固,王城中尽是看不惯他的人。最不带掩饰的便是风异,事实上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按照历来的规矩,着少主的位置再怎么顺位也合该是他来坐。
可是却偏偏便宜了风月。
少年风月:回来了?
风月抬头,看见谢宁脱下沾染着血迹的外袍进门。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却被后者摇头拒绝。
谢宁:我杀他的时候,临死前,他一直囚我放过他的儿子。
冷不丁听到谢宁突然说道,风月抬头。
少年风月:他私通魔族,曾经坑害过很多忠臣。
谢宁:……那孩子还不到我腰,死死抓着他父亲的手。
少年风月:十一。
风月定定地看向谢宁,语气冰冷。
少年风月:你在可怜他?
谢宁:可,怜?
谢宁后知后觉地重复了一遍,用手覆住脸。
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气,起身。
谢宁: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少年风月:你知道错在哪了?
谢宁:刀剑不应该有多余的感情。
风月啊了一声,喊住了谢宁离开的动作。
少年风月:不是那个原因。
闻言,谢宁于是茫然地看向风月。
少年风月:那个孩子没有错,但他身为那个人的儿子,就是错。即便他没有参与,他也是被迫和他父亲一荣俱荣。
少年风月:刀剑可以有感情,只是得向正确的方向挥。甚至有时候,正确这件事,会在普世观的道德之上。
风月说完,自己却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少年风月:算了,和你说这些你多半也不是多懂。
谢宁:懂的。
风月扫了一眼谢宁,敷衍着从鼻孔嗯了一声。
少年风月:那你说说,你懂多少?
谢宁:要听主人的话。
少年风月:啊。
风月无声胜有声地陷入沉默。
少年风月:你那阿嬷到底教了你什么?
谢宁:杀人。
这一次谢宁答的很快。
但是风月却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仿佛过了半生那么久,风月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很艰难地开口。
少年风月:十一,你是个人,不是什么物件。
谢宁:可是,之前主人也说过,要我当您的剑。
少年风月:我说过吗?
谢宁看向他。
风月僵了僵,片刻后捂住脸,清咳了两声。
少年风月:你记那么牢干什么。
话题被风月轻飘飘地揭过,端的是说者无心。而谢宁也早已习惯了风月不拿事上心的性格,并未较真,只微微偏了视线。
谢宁:其实。如果主人只是想使用十一,根本无需同十一说这些。
谢宁:人有情欲百苦,会因不必要的感情偏移目的,或多或少。如果这样,就不是——
少年风月:十一,你知道我是从时候开始,觉得你其实也不是非得当剑不可吗。
谢宁茫然地抬头,看向风月。
烛火摇微,风月的声音十分清晰而缓慢,像是自嘲的语气。
少年风月:现在想想,我终究还是成不了赤灵那样的人。无法面对他人的真心视而不见,无法自私自利地只为了自己而活。
少年风月:我想将你当做我复仇的工具。可是十一,你越是忠心,我越是犹豫。
少年风月:其实,说着不在乎,只不过因为之前并没有真的遇到过。以至于真的遇到了,竟然是惶恐着的。
谢宁:……为什么?
谢宁顿了顿,轻轻开口。
少年风月:为什么?哈。
少年风月:大概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曾经的我的影子吧。
风月说完,摆了摆手示意谢宁离开。
少年风月:夜深了,回去吧。
闻言,谢宁于是起身,但是在踏出殿门的那一刻,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风月。
大抵是醉意沉人,风月并未注意到谢宁这一瞬的异样,靠在软椅上,竟是睡了过去。
谢宁轻轻叹了一口气,并未回头,推开殿门离开。而他也并未看到,风月在门扣上后,竟是突然睁开了眼睛,望向谢宁离开方向的目光晦暗不明。
令飞星:你来了?七号。
谢宁:大人。
谢宁朝对方卑身,乖顺地站在了他的身旁。
夜晚的宫内四下悄然,令飞星就那么慢慢踱步在偏僻的偏殿过廊,穿行。
令飞星:本来是之前病急乱投医试的暗棋,没想到还真的能派上用场。风月现在很信任你,这很好,不枉我们为了把你塞过去在角斗场那一出苦肉计。
谢宁:寒暄就免了吧,大人。
谢宁的脚步停住,目光对上令飞星玩世不恭的散漫神情,语气微怒。
谢宁:我已经跟你传过消息,风月要对裴相下手,为何他还是死了?你到底有没有同主上说?
令飞星:当然说了。主上手里可是握着我们这些鹰犬所有人的命,怎么敢违逆他?
谢宁:那为何?
令飞星:七号,你懂的杀人,只是利用兵器最低级的杀人方法。政治上,想杀一个人的方法,那可太多了,而保下一个人,要牵扯着的各种利益纠葛,那更多。
令飞星:风月布的局,太周密也太好了,这是个阳谋。倘若主上执意要保裴相,那么必然会暴露出他的那一部分手段,甚至让风月警觉这争夺位置的第三方。
令飞星:一个是多年计划的提前败露打草惊蛇,一个则是计划着微不足道的棋子,应该舍弃哪个,主上很清楚。
谢宁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令飞星:我知道,你一直视他为你的半个父亲。但一切为了主上的大业,必要时,你我也是必须牺牲的存在。
话音落下,令飞星后知后觉地伸出手,接住了掌心那细碎的冰冷。
令飞星:下雪了。
谢宁没有应答,沉默着转身,是风月宫殿的方向。雪夜下他的身影渐行渐远,令飞星到底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令飞星:七号,好歹共事多年,我给你个忠告。
令飞星:除了对主上的忠心,任何不必要的感情,只会害了我们。
谢宁:……知道了。
夜色深微,又是雪夜,沉下刺骨的寒意。谢宁紧了紧衣衫,快步向宫殿的方向走着。
却在很远的地方就看见门口正亮着一盏灯。
走近了,便看清那是个红衣的少年,就站在门口,提着一盏灯安安静静。眼见了谢宁,便偏头看过来,目光也是安静的。
少年风月:回来了。
语气也是与平日无甚区差的淡漠,谢宁却只觉得如坠冰窖。
少年风月:怎么那么惊讶。是觉得不可思议?
风月自顾自说着,由衷地笑起来。他上前一步凑近了谢宁,后者则下意识地后退。
少年风月:你不会真当我心大到那个地步,放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在手下做事吧。那也未免太可笑了。
谢宁张了张口,支声却并未成言。良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向风月开口。
谢宁:对,从一开始,早到角斗场的第一眼,我就是在欺骗你。
谢宁:从你喜欢的姿势,喜欢的转折,为了那一天我预演过很多种,就为了混在你身边。
谢宁低低笑起来,语气也逐渐歇斯底里。但风月始终沉默地看着他,像是旁观着这场闹剧,哪怕闹剧的对象是他。
少年风月:我知道。
少年风月:十一,你还记得吗——“剑是君子剑,而你却不是君子”。
谢宁猝然抬头,对上了风月的目光。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只是这一次风月却没给他机会,代替了风月动作的的是一柄袖刀。刃身锋锐,在他与谢宁间隔开一道极短的鸿沟。
谢宁的目光盯着袖刀。危机意识的本能告诉他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距离,甚至不需要用力,哪怕手不稳分毫,便可直驱心口。而这对于一个人族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但风月的手却出气的稳。二人就这样僵持了许久。
最终打破沉寂的,是袖刀跌落地面的声音。
少年风月:罪奴十一,妄图行刺少主。
少年风月:来人,拖下去。
立刻便有几名妖侍赶来,干脆利落地掣制住了谢宁。谢宁没有反抗,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腕上被扣住了锁妖扣。
谢宁:没必要这么麻烦。
谢宁:我是人族,没有妖力。
妖侍怔了怔,互相朝对方探寻,片刻后齐刷刷地又投向了风月。见此,风月轻嗤一声。
少年风月:带着吧,最奴就得有罪奴的样子。
于是妖侍们低下头应声,拽过锁链便要拉着谢宁走。那力道也极重,猝不及防拉了谢宁一个踉跄。
少年风月:十一,你知道吗,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
风月突兀的声音叫停了谢宁的动作。谢宁怔了怔,却没有回头。
少年风月:哪怕在刚才,其实只要你卖卖惨,说不定我就心软了。
谢宁:少主就别开这种惹人误会的玩笑了,这不好笑。
风月闻言,很明显顿了顿,却没再开口,就那样目送着谢宁一步步在雪夜中走远。
一直彻底看不见对方的身影后,风月才紧了紧衣袍,转身推开门走进了大殿。
殿中仍是先前的样子,风月的目光轻轻扫过,最终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是谢宁之前为了讨好他给他送的一堆小物件,做工参差,肉眼可见的却是一年年在变得更加工整。
风月就那样静静站在那方矮柜前,良久,才有了动作。
那些物件被风月扫到地上,滚落出泠当一声。有宫人被声音吸引而来,在门口诚惶诚恐地站着。风月缓慢侧目,示意她进来。
侍从:少主,这些……?
少年风月:处理了吧。
侍从:是换个地方放起来还是——
少年风月:烧了,扔了,怎样都可以,别让我再看见它。
于是侍从怯生生地应下,忙不迭收拾起来,而风月就在一旁盯着那满地狼藉。
在侍从捡起一个木雕时,风月喊住了她的动作。
少年风月:那个……留着吧。
侍从没有多问,立刻恭敬地将木雕捧起递给风月。后者拿起的动作也有些僵硬,却好歹接住了它。
风月沉默地端详了它片刻,片刻,背身走出大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