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带雪
灵后是妖族的禁忌。
妖族人人都知这关于灵后的那桩秘闻,却从来只敢想想,没有人敢真的提起。
少年风月:母后!
风月兴高采烈地掀起帘子走进了宫内,却在要踏进灵后寝宫内被宫人拦住了脚步。
宫人:殿下,里面——
少年风月:滚开!
风月一把推开了阻拦他的宫人,想推开门进去。
吱呀一声,然而是大门先推开了。
风月高兴地看向开门的灵后,可惜还没等他开口,灵后先一步训斥出声。
灵后: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少年风月:我,我只是想看看你……
风月有些手足无措地举起了手中那柄破旧的木剑,讨好地笑了笑。
少年风月:老师夸我的剑法又有精进了,我——
灵后烦躁地一把推开了风月,那力道太突然也太重,风月措手不及下,木剑就这样掉落在地上。他怔怔地看向灵后的背影,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灵后:阿野。
一个青年笑着抱了一下灵后,拉着她朝门外走着。二人似乎是聊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题,彼此相视一笑。而风月只能在门口偷偷望着二人的背影,在宫人打量的目光中一步步出门,是背离着二人的方向。
——风月从小就知道灵后不喜欢自己,没有由来的厌恶,他从生下来便不曾有过母爱这种东西。至于那个他名义上的父亲,更是对于子女淡漠,也不问家国政事,只是沉迷声色犬马。
确切来说,其实灵后也没有心。她之所以那么亲爱风野,也不过是因为世故圆滑,能帮的她更加讨妖王欢心。
风月嘴笨,生的时间又是灵后姿容衰微最易怒的那年,无所由来的迁怒,灵后认为是风月分走了她的美貌。多可笑,但其实只是灵后的一个发泄口。
宫人:殿下,回去吧。
少年风月:我刚刚明明看见——
宫人:灵后说过,她不想见你。
少年风月:……这样啊。
风月蹲下身,擦干净眼泪,故作无所谓地转身。他没有继续闯进去,因为他知道结果总是一样的。
风月曾经不止一次地试过讨灵后的喜欢。他试过努力练剑,努力学习,却被灵后无视。他试过学风野那样给灵后提供讨人欢心的法子,但灵后根本连好好见他一面也欠奉。
宫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风月是个不得喜欢的主子,伺候起来也并不尽力。风月在这满是鄙夷于轻视的目光中一直度过了可笑的童年。
最出格的一次,是在风月五百岁的那年。对于妖族来说堪堪少年的年纪,风月用刀划伤了脸,满怀希冀地去找灵后,却只得到了灵后惊恐的喊声,随即便是厌恶的咒骂。
药师:刀没太深,还能抢救得回来。好好养着就不会留疤。
风月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上裹满纱布的脸,怔了怔。
少年风月:哦。
那之后风月再没试过讨灵后的喜欢,就像是彻底死了心,对灵后的失望,还有对自己的。
风月就这样在宫内如履薄冰地活着,一直到那件事打破了平静的生活——风野死了。
风月其实并不知道风野怎么会死,毫无预兆的,而他那天只是收到了风野的灵音传信让他过去。毫无疑问的,这是个让他背锅的局,风月不傻,很快反应过来,他拼了命地辩解,然而没有一个人信他。
没有一个人。
少年风月: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风月朝妖王的方向哭喊着,然而他的父亲只是搂着身边的美人,连目光也没抬,轻飘飘地下了判决。
妖王:人赃并获,就他吧。
妖王:投入万妖窟百年,算是给个交代。
少年风月:母后,我真的……
灵后:拉下去吧。
风月并不记得清楚他在万妖窟是怎么爬出来的。记忆中唯一清晰的,只有暗无天日的哭嚎,和无止无境的厮杀。万妖窟是妖族惨死冤魂的牢笼,他就在那挣扎了挣扎了整整一百年。
从一开始还希冀着沉冤昭雪,到最终只想报复那些人。阴暗,偏激,歇斯底里。
风月从万妖窟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垂死之身,只凭着一口气勉强活着。出来的时候,看守都吓了一大跳,毕竟人人都认为他合该死在那。
药师:之前风野的事情,后来还是那个侍女哭哭啼啼地说了。
风月勉强睁开眼睛,看向药师。
药师:他想帮灵后去试新到手的花柳药,没曾想没控制好剂量,把自己弄死了。
药师:那侍女本来只是按照吩咐,哪知道阴差阳错……她怕得不行,骗了你去。后来还是心里有鬼,被人无意撞破,迫不得已说的。
少年风月:所以,很早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不是我……?
药师:未来少主却死于这个,妖王和灵后都觉得不好听,就压了下来,对外还是之前那样宣称。
药师:我也是之前诊断的时候,无意识从他们口中听见的。
少年风月:所以,他们明明什么都知道。
少年风月:对吗?
风月的目光紧紧盯着药师,声音歇斯底里。
少年风月:他们明明都知道!
药师胆战心惊地后退一步,没敢在说话,几乎是逃一样出了屋子。只剩下风月一个人在屋内不断咒骂着,脸上的表情似哭也似笑。
风月再没提起过这件事。因为知情者也无一愿意说。他还是那个无人在意的殿下,可渐渐的,人们发现了风月的反扑。
灵后死了,死于一场大火。那夜里火光盈天,映照得大半个宫殿恍若白昼。有宫人想要急急忙忙想要提水来救火,越在门口就被拦了下来。
风月就那样站在殿前,沉默着看向一殿火光。火光下他伤势未好的脸如同鬼魅,事实上他也的确是索命的厉鬼。
妖王:是你杀了你母亲!
风月轻嗤,看向王座上怒不可遏的,他名义上的父亲。
少年风月:她和风野都死了,我是赤狐族与白狐最后的联姻牵绊。
少年风月:她是赤狐族长的独女,赤狐族又向来护短,没有了牵绊和忌惮,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反?
妖王没有立刻回答,惊疑不定地看着风月。
少年风月:我活着,他们就会因为挂念着我这个少族长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妖王:……你这个逆子。
少年风月:灵后是,也只能是因为意外走水死的,对吧,父王?
那父王二字被风月咬得极重,是强调的意思。而妖王喃喃默念着,失力般靠着王座喘息着。
妖王:对,她是意外,是意外死的。
少年风月:对,是意外。
那之后的事情在二人的心照不宣下草草了解。而亲眼目睹过当年那些事的人要么被封口,要么被囚禁在宫内。即便还是有知情者,也因为妖王和风月的态度不敢议论。
风月成了少主,擅长的是八面玲珑和左右逢源。然而只有少数人才知道,他本质是怎样一个偏激的疯子。
灵后的死当然是他的手笔,而风野的死,人们也愈发坚定不移地认为是风月的手笔。人人都这样深信不疑着,而风月并不反驳,甚至连自己都附和承认着。
药师:少主居然还记得来看老臣,咳咳。
病榻上的老人垂垂老矣,只剩最后一口气。风月端着药碗沉默地看着他,在床边坐下。
少年风月:毕竟是最后一面,怎么也得见见。
药师闻言,本来是想笑笑,却因为牵动了身子骨带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风月下意识想帮他顺气,却被药师摆摆手拒绝。
药师:……其实那么多年,守着那个不能道于人前的秘密,老臣这心里就像卡着一根刺,扎心一样的疼。
药师:那不是你的错。你本不该成为这样的人。
风月端着碗的手僵了僵,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药师:咳咳,真的,真的……
药师:……对不——
那只本握着风月的手突然就垂了下去。风月盯着他,良久,才恍然地意识到,这个人已经死了。
他沉默着起身,转身,走出屋子。
也像是彻底与那个怯弱的从前分割。
侍从:少主大人?
一声呼喊将风月的意识拉起,风月从床上慢慢起身,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发疼的头,明白刚才的走马灯是自己的一场梦。
风月厌恶这样的记忆。
于是侍从怯生生地看着卜一起床便脸色很臭的风月,在得到风月不耐烦的屏退手势后慌忙告退,像是逃命。
风月早已习惯宫人对他的畏惧,只扫了一眼就别开目光。简单洗漱完,推门却发现门口还蹲着一个人。那人约莫是很早就在门口守着了,新雪的节气,他肩上簌簌落了厚厚一层。
少年风月:十一?
风月有些诧异地唤出来者的名字。而谢宁则闻言迅速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雪,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木雕递上前来。
木雕的边角是磕磕绊绊的断角,明显是因为雕它的人手法太过生疏。上色的油漆也不甚精美,好几处都混了色。
风月盯着谢宁手上这不知是什么玩意的木雕端详了片刻,很快得出了一针见血的评价。
少年风月:丑死了。
谢宁僵了僵,却没放下,固执地想递给风月。
少年风月:你这一坨是个什么玩意?鸡?
谢宁摇了摇头,很认真地反驳。
谢宁:是狐狸。
风月顿了顿,良久,才闷声问道。
少年风月:为什么要雕个送我?
谢宁:我问打扫的宫侍,怎样才能讨别人欢心。他们说,送人东西,别人就会开心。如果是亲手做的,很有诚意,对方一定会很高兴。
闻言,风月微怔。他想起记忆中那个蠢透了的曾经的自己,也曾误以为可以讨灵后欢喜,辛辛苦苦在万华山求了半月才要得一个平安符。
却被灵后随手丢在了草丛里。
风月轻嗤,一把抓走了那个崎岖的木雕。
少年风月:下次雕个更好的送来,听到没有?
冷不丁被抽走东西,谢宁诧异抬起头,目光正好与风月的视线相撞。
风雪人间,风月一身红衣灼灼。他脸上尚勾着一抹笑,好看得惹眼。
谢宁顿了顿,也慢慢扬起一个笑来。
谢宁:嗯。十一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