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七

一枚羽箭倏忽间擦过风月的方向,随即又在半途就被一剑横断。

风月叫停了谢宁正要反击的动作,目光转向羽箭射过来的方向,脸上的笑愈发讽刺。

少年风月:大哥。

闻言,那个拿着弓的青年轻轻扬起一个笑来,驱使着马匹朝风月的方向走来。

风异:刚才看到一只孔雀,想着猎了好给父王赏赏眼。不巧,准头可能差了些,叨扰到少主大人,真是不好意思。

风异的话语虽说是不好意思,态度却真正称得上是有恃无恐。风月脸上的笑都有些撑不住,拉着谢宁便准备转身。

风异:听说你和岚弟前些日子去了场里看角斗,还带回来了个奴隶?哈哈哈,少主大人,妖族那么多人你看不上,却偏偏看上了个奴隶,眼光可真是独到啊。

风月冷冷地盯着他,不发一言。

风异:怎么,连围猎都不忘带着,得多喜欢。

少年风月:毕竟一堆酒囊饭袋,实在很难放在手底下看着。

风异:哦?

风异:这么说,您这位手下,想来是很厉害喽?

风异勾起了一抹古怪的笑容,探究着看向风月一旁的谢宁。似乎是感察到了风异的目光,方才还置若罔闻的谢宁忽然抬起头,目光与风异的视线相撞。

风异:……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风异:柳识。

柳识:属下在。

跟在风异身旁的中年男人很快应到,上前一步,挡在了风异的面前。

风异:如果让你和那个小奴隶对上,你能几招大败他?

短暂的诧异后,柳识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一直笑够了,他侧过身朝向风异,十分肯定得伸出来一根手指。

风异:一招?

柳识:殿下也太瞧不起我。

柳识:一息。

风异顿了顿,扯出来一个笑,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向风月看去。

风异:哎呀呀,柳大人说你那奴隶竟然撑不过一招。

风异:怎么样,要不要让你那小奴隶去扬眉吐气一番?

风月没有看阴阳怪气的风异,而是转头看向谢宁。

少年风月:你可以不去。

谢宁将手放在了腰间别着的剑鞘上。

少年风月:你可能会死。

谢宁:十一知道。

风月定定地看向谢宁,片刻后转身,退向后方。而谢宁则拔出了长剑,与赤手空拳着的柳识对峙。

谢宁:你没有使用武器。

柳识:区区蝼蚁,自顾不暇还在担忧杀死你的人?可笑。

柳识暴喝一声,挥出一拳便直直朝着谢宁的方向扑过来。谢宁反射性地侧身避过,又在动作的下一瞬间看见柳识逼近面门的一脚。

追击的动作也是行云流水,几乎是在刹那间完成的,毫无疑问的,柳识将速度和力量都做到了极致。

谢宁没有试图全身而退,事实上在这样真正意义上的天罗地网下他也无法全身而退。谢宁扫了一眼就做出了选择,并未躲避全部攻势,而是迎着柳识的攻势,拼着用左臂硬抗下攻势,右手则借着得以喘息的宝贵机会,长剑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直取柳识心口的位置。

可惜还未等剑锋再进一步,便在还有半寸的地方被柳识的手轻而易举地掰断了,明明是玄铁的剑身,在柳识的手下却如豆腐般不堪一击。

谢宁:我输了。

谢宁干脆利落地放下了折断了的剑。这是一场几乎是惨败一样的碾压局,哪怕拼着自伤一样搏命之举,也只不过让他勉强在柳识收下垂死挣扎着。

风异:不,你赢了。

突兀的,风异拍着手的掌声。话语是对谢宁说的,目光却是看向风月的方向。

风异:虽然是垂死挣扎,却也真的活到了赌约限制之外的时间。这局,的确是你赢了。

一瓶伤药被风异随手扔到了谢宁的面前,但谢宁却没有动作。

风异甚至不屑于去介绍,喊了声柳识的名字,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月则冷冷地扫了一眼瓶子,一脚踩碎了它。

踩碎了,又转头去看谢宁的反应,看到谢宁仍是神色如常,安心的同时又忍不住开了口。

少年风月:那的确是能治你伤的药。

谢宁:十一知道。

少年风月:你知道?

少年风月:既然知道,不该哭着骂我,拼尽全力地从地上抢救一下?

谢宁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出现一瞬茫然,像是完全没设想到这个场景。

见此,风月忍不住笑出声。却不是他惯常应付人的漫不经心,也不是先前目下无尘的鄙夷,而是带着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笑,足够真心实意。

少年风月:有时候真不知道该说你是天真还是蠢。

少年风月:教你剑的人没告诉过你吗?手是剑客的命。

谢宁:教过的。

少年风月:既然如此,怎么敢拼着一只手也要赢下来?

少年风月:其实你也并不能确定抗下来就能赢,你只是在赌柳识对人性的自傲,觉得他认为没有人能疯到那个地步。

谢宁:……但是不赌一次就一定会输。

谢宁:只要有可能,就必须得赢。

风月的笑淡了下来。

少年风月:这也是你的阿嬷教你的?

谢宁:不,我们这样的刀很宝贵,用一把便少一把,必要时可以选择性保全自己。

少年风月:那你为什么还要那么拼命?

谢宁:主人之前说过,赢了,就能继续留在主人的身边。

少年风月:我待你可算不得好。

风月嗤笑着,谢宁却轻轻摇了摇头。

谢宁:主人待我很好。

谢宁:主人和阿嬷不一样。没有以前那样暗无天日的打骂,没有强迫着不停经历着生死相抗。

谢宁:主人给了十一名字,不是代号,是能诉之于口在于人前的,真正的名字。

谢宁:十一是因为主人而生的十一,十一是主人的剑。不是阿嬷口中的刀。

谢宁说的很慢,却足够认真,认真到风月甚至有些哑然。

风月顿了顿,看向谢宁。

少年风月:以后你总还会遇到更多的人。也许很久之后你再回过头,你会发现其实我待你的那些所谓的好,只是很平常的事情。

少年风月:到那个时候,遇到了对你更好的人,你也会跟着他吗?成为他的枪,成为他的——

谢宁:不会的。

风月的话语声突然就戛然而止,他看着谢宁的瞳孔中倒映出他的脸。

谢宁:即便真的有对十一更好的人,但他们也绝不会再是主人,绝不会再是那个把十一从角斗场拉出来的人了。

风月看着谢宁,沉默着,良久,才再次开口。

像是垂死挣扎地质问,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实在想追问出什么答案,无论是还是否,都其实是超出预料的意外。

少年风月:我从来不是个好人。

谢宁:十一知道。

谢宁朝风月露出一个笑,清浅。

谢宁:主人让我杀风灵的时候,没有迫不得已,也不是仇怨未消。因为想杀而杀,的确算不上好人。

谢宁:每个人都有想要达成的目的,但这也没什么不对。剑会为杀人而斩,却不会因为要杀谁而不斩。

少年风月:你想说,我们臭味相投?

谢宁:好与坏,谁说的清呢?

风月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反手朝谢宁塞了个青白色的瓶子。

少年风月:和风异那破烂可不是一个档次,当天就能见效。

谢宁:主人是在关心十一?

少年风月:你可是我花大价钱拉来的,怎么能一次性就废了。

风月下意识别开视线,大步流星地转身向前走着。

少年风月:嗯,就是这样。

风月如是说服着自己,拉着谢宁在围猎场搜寻着。说是围猎,其实只是个娱乐的过场方式,毕竟皇族子弟金枝玉叶,要真因为猛兽出了事,几条命也不够谢罪的。因此只是放了些无伤大雅的飞禽走兽,留着当个吉祥物给这帮少爷们消遣。

谢宁跟着风月在林中一路穿行着,风月没有去要和大部分人一样的弓,而是换了和谢宁一样的剑,选择近身作战。

风月的剑法谢宁是领教过的,绝不是花拳绣腿,而是只有生死搏斗中才能锻炼出的果决。杀人的技艺用在和凡间走兽的搏斗上实在是大材小用,不多时,二人已经扛着一大堆猎物出了围猎场。

结算猎物的时候谢宁忍不住扫了一眼旁边风异,一是因为先前的挑衅,二来也是因为风异格外的嚣张。虽说带着侍从帮忙冲战绩从来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但如风异这般自己两手空空,柳识满载而归,实在是过分得嚣张了。

少年风月:那家伙也就在政治上左右逢源了。

风月也看见了风异,嘲笑着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在谢宁耳旁吐槽着。

少年风月:就他那半桶水的功夫,在武学上就是彻头彻尾一草包,要不是柳识那疯狗寸步不离地护着,随便一个四九流的杀手都能一只手解决他。

风异注意到风月对着谢宁的窃窃私语,阴阳怪气地笑了笑。紧接着柳识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隔开了风月的视线。

于此前二人千百年龙虎斗无甚不同的结尾,风月敷衍着别开视线,拉着谢宁走了。

围猎场很大,因着是本质给王公贵族消遣的活动,娱乐设施很是琳琅满目,吃喝玩乐样样齐全。风月逛了几百年,该看的早见怪不怪,令他诧异的是谢宁,依旧是与平常无甚不同的淡漠,仿佛无论什么也不能给他造成什么波澜。

少年风月:你看那边那个美人好不好看?

平生出一股子顽劣,风月指了指一个正娇笑着同一个公子哥说话的美人,望向谢宁的目光中是掩不住的看好戏。

谢宁摇了摇头,只扫了一眼就别开视线。

风月并不死心,又指了一个男性给谢宁看。

谢宁:主人,别逗十一了。

少年风月:你这人可真闷。

未料谢宁闻言却顿了顿,片刻抬头看向风月。

谢宁:主人希望十一怎样成为一个不闷的人?

少年风月:啊,啊?

风月有些茫然,犹豫着斟酌了片刻。

少年风月:大概就是,会讨人喜欢让人开心的?

谢宁闻言若有所思地怔了怔,轻轻点了点头。

谢宁过分迁就的反应反而唤起了风月那点未泯的良心,风月清咳了几声,努力自然实则生硬地转移了方向。

少年风月:我就随便说说,其实你现在这样也很好。

二人穿行在人群中。不是必要,风月并不喜欢借着身份到处铺张,因此并没有太多人注视着他们。灯火阑珊,巧妙地昏昧了脸上的神情。

谢宁:主人,十一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少年风月:哦,你先问,我考虑考虑要不要答。

谢宁顿了顿,良久,才试探着开口。

谢宁:十一想问,主人的生辰,是在什么时候?

十月七。

脑海中很快浮现出这样一个日子,但紧随其后的记忆,如山海潮的,裹袭着那些风月尘封已久的记忆在这一瞬呼啸而出,几乎能把理智压垮。

风月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随即显露的,是截然不同的冰冷。

少年风月: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谢宁:好。

谢宁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地应了声。

简单的一个字,却因为这顺应的态度让风月平生出的那股子暴戾消退下些许。风月没有回答,沉默着转身回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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