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者
谢宁不记得在问心镜中陪了行川多久。他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行川从最底层爬起,一步步向上爬着,不择手段。
一路上到底走过了多少血路,踏过多少白骨,谢宁自己都记不清。唯一在记忆中烙印般清晰的,只有行川的眼睛。执拗,谢宁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行川成了风波恶中最顶尖的存在,人人畏惧着他,而他也不用再像之前那样担心着被神族世家子弟寻仇。
行川:谢宁。
谢宁听见行川在轻轻喊他,他抬起头,回望。
行川:你会在我身边的,对吧?
谢宁看见行川的脚边倒着一个尸体,是个青年男人,谢宁认得他的脸,那是行川曾经情同手足的朋友,却因为敌对势力的威逼利诱而倒戈。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因为行川的仇人不计其数,而行川从一开始的愤怒,悲伤,到如今已经能从容应对。
谢宁:嗯,我会的。
是和以往并无不同的回答,于是行川安心地长舒了一口气,恢复了惯常挂在脸上的温和。
那尸体被随后赶来的手下很快处理好,众人脸上都是见怪不怪的漠然。
谢宁:你很难过。
行川:习惯了。
谢宁:所以你的确是难过着的。
行川没有反驳,勉强扯出一个苦笑来。
行川:他一直,对我很好,曾经人人都看不起我,偏偏只有他很照顾我。
行川:所以即便他是因为被胁迫不得不做的背叛,但是,但是我真的……
谢宁张开手抱住他,并没有实质性的接触,却让行川突然就哭出声来。
谢宁是不一样的,这是行川所觉着理所应当的事情,他不会也不可能背叛自己,更不会厌弃他。
行川:谢谢。
谢宁看着片刻后胡乱擦干眼泪的行川站起,转身进门的时候朝他挥了挥手。
行川:明早见。
谢宁:嗯,明早见。
行川放下手,却没有立刻关门,而是握着门把停顿了很久,也没有回头。久到谢宁甚至忍不住想开口时,才听见行川吞吞吐吐的下一句。
行川:明天,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谢宁:关于我的?
行川:嗯,关于你的。
简单的一句话,却仿佛耗尽了行川毕生的勇气,不等谢宁动作,那隔着二人的木门啪嗒一声关上,谢宁只能模糊从门后听见行川的后半句。
行川:也是,关于我的。
谢宁闻言顿了顿,后退一步,打断了本想进去的动作。神色复杂地盯了一会行川的方向,谢宁叹了一口气,转身。
因着一直想着行川那要说不说的话,谢宁憋了一晚也没睡着,好不容易挨到次日天光熹微,谢宁直接飘进了行川的屋子。
谢宁:枕行川。
进门的时候,谢宁看见行川已经起了床,两人就这么打了个照面,于是谢宁便朝他打起招呼来。可出乎意料的,行川却好像没听见谢宁的话来,自顾自地仍是整理着东西。
谢宁:行川?
谢宁:枕行川!
一个最难以置信的猜测浮现在脑海中,谢宁慌了神,不断呼喊着行川。
一直喊了好几声,偏偏行川仍然是置若未闻。谢宁几乎有一瞬间头脑空白,回过神来的时候,听见自己艰难地喘息声。谢宁茫然地意识到,在这个问心镜,他连行川这个唯一能感知到他的人都失去了。
谢宁:系统?
谢宁:镜业?
没有任何人应答。
谢宁怔怔地走出了门,出门的时候,他看见行川正低头收拾着什么。约莫是过了半刻钟,行川终于整理好,喊了一声。
行川:谢宁?
谢宁:我在。
行川:谢宁?!
行川突然慌了神,手上的物件被他扔在桌上,满屋子地翻找着,一遍找,一边喊着谢宁的名字。
谢宁能看见他,而他看不见谢宁。行川就这么徒劳地一遍遍喊着谢宁的名字,声嘶力竭,不厌其烦。
谢宁起先还应着,而大抵知道说了行川也听不到,只是沉默着看着行川。
一直从天光熹微,找到月色澄明,行川再次走回屋子的时候,一身满是尘灰磕碰的狼狈,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行川:骗子。谢宁,你这个骗子。
行川:明明说好了的……明明保证过不会走的。
谢宁:我没有。
谢宁小声说着,然而即便他此时就站在行川的对面,行川却依旧看不见他。行川喃喃着念着谢宁的名字,脸上的表情似哭也似笑。
行川:……反有所妄念,为妄求,是为幻象,不得求,不得存。
行川:所以,你真的是我的幻象,是我臆想出来的镜花水月,对吗?
谢宁俯下身,想擦去行川的泪水,然而没有用——其实本身之前也没有用,只是行川配合着他。
就像一场南柯一梦,没有行川这个做梦的人,南柯梦也就醒了。只有谢宁这个梦中身,也只剩谢宁这个梦中身。
谢宁:别哭了哈。
谢宁小声说着,明知行川根本听不见。
一直过了很久,行川才终于捡回了一点气力,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他踉踉跄跄地走向早上扔下东西的桌子,急切地摩挲着翻找起来。
谢宁凭借着魂体优势很轻松地找了出来,那是个因为雕工拙劣甚至显得有些可笑的木雕,谢宁端着思考了良久,勉强认清是个兔子形样的。
行川:我看你之前路过一个木雕摊子的时候,对着一个兔子雕看了很久,想着,你应该是喜欢的。
行川:但是后来问你,你又不说了,我就想着,给你雕一个,或许能哄你开心。
谢宁:你雕得丑死了,哪里开心得起来。
谢宁这样说着,却无意识地扬起了一个笑来。
行川:谢宁,我其实——
行川哽咽了一瞬,声音闷闷得。
行川:我好像,其实是喜欢你的。
谢宁怔了怔,呆呆地看着行川。
行川:我大概也真的是疯了,居然会喜欢上一个幻象,一个心魔。
那简陋滑稽的木雕被行川收起,行川犹豫了片刻,从里屋走了一圈,将大包小包塞满了芥子空间。
谢宁看着行川沉默着将东西收拾好。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却被行川视若珍宝。谢宁认得,大多都是他曾经陪着行川买来的东西。
行川:凡所妄念妄求,为执念。
行川简单打点好风波恶的事情,在桌子上留下一封信,而象征着风波恶门客身份的木牌则被他生生掰断。
行川:执念而深,生心魔,心魔者,为镜花水月,为异道旁门。
行川推开门,向山下走去。他走的很慢,却不曾停下。谢宁就这么跟在他旁边,在他其实触手可及的地方。
行川:凡道者,修心,问己。凡遇心魔者,当即刻毁其灭之。
谢宁记得,行川的话正是道门中《道经》中的一段。那是每个修士入门的第一课,自幼便烂熟于心的戒律。
行川:……明明是曾经我百年来所深信不疑的东西,明明是尊长们万万年理所当然的东西。
谢宁只能看着行川一步步向前走着。
如行川所说的,如谢宁曾经告诉他的,谢宁是在他眼中的心魔。
但行川还是喜欢上了。
哪怕几乎背叛了自己曾经半生的信仰,可偏偏就是喜欢上了。
谢宁:……对不起。
谢宁干巴巴的说着,然而没有用,因为行川无法看见他了。
一直走下了山,行川开始在各界游历。从神族开始,他去过妖族,魔族,甚至人族。
人族在经历了仙魔大战后已经是彻底的天翻地覆,曾经独占鹊头的饮月阁也已经支离破碎,成为了寂寂无名的小门派。
天机阁虽然还存在,却也已经不复当年的气派,只有强撑出来的辉煌,像是一盏风雨飘摇中的美人灯。
天机阁阁主:……师兄?
天机阁阁主:请问,是,是枕师兄吗?
行川抬起头,看见在城门口正诧异着望向他的红衣女人。是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样子,只带着几分熟悉,行川茫然良久,才勉强将她与自己记忆中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师妹对上脸。
行川:你是,姜桃?
天机阁阁主:对,是我。
姜桃哽咽着,一把抱着了行川。
天机阁阁主:我真的好想你,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行川动作僵了僵,有些生疏地摸了摸姜桃的头。
行川:别哭了,师兄在呢。
天机阁阁主:嗯,对,师兄回来了。
姜桃勉强打起一个笑,重新退回去。
天机阁阁主:师兄回来,是遇到了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吗?
话刚出口姜桃就有些后悔,毕竟行川是已经飞升神界的人,能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凡人修士能帮得手的。未料,闻言行川却果真点了点头。
行川:我的确想请你帮我一件事情。
行川二人谈论的时候,谢宁就趴在一旁犯困。其实他此时身为谁都感知不到的状态,飘在哪也无所谓的,然而鬼使神差的,谢宁偏偏跟着行川同路走了。
大概是因为行川曾经在这陪着他的很多年,又或者大概是因为之前那句戛然而止的喜欢。
行川的欲言又止引起了谢宁的注意,谢宁看见行川犹豫了很久,才试探着向姜桃开口。
行川:请问,如何才能入心魔?
天机阁阁主:你说……什么?
行川:如何才能入心——
天机阁阁主:你疯了吗?!
姜桃不可置信地看着行川,像是才认识他这个人一样。
天机阁阁主:师尊教给你的都喂狗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是心魔!所有人一辈子避之不及的东西,你竟然疯到要主动去找?!
行川:我没有疯,我只是,很想找一个人,一个我喜欢的人。
姜桃仍是看着行川,一步不肯松口。
天机阁阁主:怎么,你居然喜欢上了自己的心魔吗?
姜桃一把推开了行川,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去。
天机阁阁主:疯子!傻瓜!
谢宁:行川,我其实……
谢宁张了张口,终究没能说下去。
反正还能说什么呢,反正行川也根本听不见。
谢宁眼睁睁看着行川在短暂的沉默后转身,与姜桃背道而驰的方向,缓缓地向前走着。
谢宁也不记得后来又在这困了多久,大约百年?亦或千年?谢宁不知道,行川漫无目的追寻了多久,谢宁也就陪在了他身边多久。
行川走过很多地方,也试过很多方法,记忆中最深切的一次,是行川硬逼着自己走火入魔,他在奄奄一息见看见了自己的心魔。
的确是谢宁的样子,却不是谢宁。那只是他对他执念拙劣的投影。
行川:果然,你也不是。
心魔被行川斩碎了,那之后行川消沉了许久,但还是不肯放弃。
最终,行川在饮月阁废墟中捡到了一张曾经大弟子的画像,与谢宁无甚差别的容貌。甚至名字也叫谢宁。
行川对着那张画像看了很久,最终撕掉了它。
行川:所以……我怎么也找不到。
行川:原来你一开始就是骗我的,哈。
谢宁:枕行川,我……
而尚不等谢宁开口,只是这一次,四周景象轰然碎裂崩塌。谢宁只感觉眼前一暗,周围景色再次轮转明亮起来的时候,入目仍是熟悉的彩绣辉煌。
谢宁:问心镜,破了……?
谢宁揉了揉发疼的额头,刚想转身去找行川,突然就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了。谢宁低头看去,环住他的手仍是颤抖着,像是劫后余生的惶恐。
心中闪过一个名字,谢宁顿了顿,试探着开了口。
谢宁:行川?
行川:……你这个骗子。
行川的声音仍带着哽咽,分明是责怪的话,却不是责怪的语气。
行川:不过幸好,我终于还是找到你了。
谢宁怔了怔,片刻扬起一个笑来。
谢宁:对,你找到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