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天下

高堂殿阙,一室暄杂,百官们左顾右盼着窃窃私语。

而谢执则撑着头百无聊赖地盘着一串佛珠玩,桀骜不驯的脸上是一派阴郁之色。

官员:皇上,谢相来了。

谢执:嗯,朕看见了。

谢执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缓缓步入殿中的谢宁和跟在他身后的谢意安,脸上一片揶揄。

谢执:谢相真是好大的架子啊,满朝文武早朝不敢开,巴巴等着您点头。

谢宁:陛下这是什么话,本相不点头,您这早朝不还是开了。

三言两语,夹枪带棒,谢宁不卑不亢地全阴阳怪气了回去。谢执噎了一口闷气,冷笑了一声,转头想朝后面一声不吭的谢意安发难。

谢执:少将军,久仰啊。

谢意安没有问谢执哪个久仰是哪个仰,沉默着看着谢宁。

谢宁:不必久仰,如今陛下不是也见到了吗。

谢执:哈,的确,谢相有一个好义子。

那串佛珠被谢执不紧不慢地转动着,谢执低低笑了一声,不怀好意的目光在谢宁身上扫视着。

谢执:前些日子,谢相上奏同朕说起作监司。

谢执:监司一职,各州督察州府言行。可随时启奏丞相,甚至上标天听。不仅如此,监司还有义务受当地百姓投理,聆听百姓诉求,哈。

谢执:荒唐!

奏章被谢执扔到了谢宁面前。

谢宁俯身捡起来奏章,语气十分理所当然。

谢宁:若是只以世家为标杆,世家鱼肉百姓,只会不断偏向自己的比例尺。

谢执:那朕问你,没有世家的支持,你的王权相权该靠什么?百姓吗?

谢执:他们甚至连地都没有!

官员:谢相,监司一职可以保留,只是这个受理百姓诉求的形式,您看是不是……?

谢宁垂着眼睛,任凭百官和谢执的怒火咆哮,却始终不曾松口。

少年谢意安:臣听闻,前朝有世家曾氏,为一州之霸。

谢意安的突然出声,让剑弩拔张的大殿静了一瞬间。谢宁抬眼,有些恍然地看着他。

少年谢意安:曾氏无恶不作,欺男霸女,州中百姓苦之。偏偏曾氏为世家,百姓有苦难言。

少年谢意安:最终,百姓哀哀,民心尽失。在今朝昭帝攻城是,没有一个人念着救国,甚至有人连夜给昭帝开了城门。

少年谢意安:陛下,倘若如曾氏那般鱼肉横行,难保此州不是彼天下。

谢执:哈,好一个难保此州不是彼天下。

佛珠被谢执捏断,零落的檀木珠子在地上骨碌碌散落了一地。

谢执:反正谢相自有丘壑,朕就不螳臂挡车了。

百官知趣地没有发声。

最终,这场早朝以谢执的愤愤离去而结束。大臣们大多小心谨慎地绕开了谢宁而行,只有谢宁慢悠悠地收拾好了笏板,喊住了正准备出门的谢意安。

谢宁:刚刚怎么突然开口帮忙?

少年谢意安:你问这个?

玄色甲服的少年顿了顿,斟酌了片刻才回答。

少年谢意安:大概是,我也好奇吧。

少年谢意安: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轻世家,开科举,立监司,几百年没人想过的事全被你做了。

少年谢意安:桩桩件件,无一不是为了百姓。或许不是没有人想过,但是只有你做了出来。只有你。

谢宁怔了怔,望着谢意安的眼睛里难得的闪过了一瞬光彩。

少年谢意安:但是,你要知道。这天下,你为别人好,可别人未必会记得你的好,更未必还得起你的好。

少年谢意安:世家不感谢你,百姓还不起你。

谢意安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带着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诚恳。

谢宁: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宫变吗。

谢宁突兀地起了话头。

少年谢意安:为了权利?

谢宁:的确是。

谢宁:因为我知道,如果声音不够大,不管你说的如何好听,都不会有人听到。

少年谢意安:哈,这样。

谢意安一步步地跟着谢宁出了宫门,上马车的时候,他没忍住又问了谢宁一个问题。

少年谢意安:你想要的大昭,是什么样的?

谢宁:人有食,有医,有智,最重要的是,有人的尊严。

谢意安笑起来。却不是讽刺的笑。

少年谢意安:那一定是个很好的时代。

谢宁:对了,刚才一直忘了问你。

少年谢意安:什么?

谢宁:我听陆将军说,你写文书的时候连名字都不会写,刚刚在早朝上,你居然还能引经据典,真是了不起。

少年谢意安:呵呵,这要问你。

谢宁:问我?

谢意安意味深长的看着谢宁。

少年谢意安:有一个好丞相啊,为了照顾大家的平均学识水平和书写效率,把所有字都简化了一遍。

少年谢意安:我虽然自幼跟着我父亲饱读诗书不错,可在你改字后流离的那几年,哪有条件重新认一遍字?

谢宁:咳咳,打住,我认错。

少年谢意安:不光如此,我后来沦落到春风阁,可与你也有干系啊。

谢宁:啊?

少年谢意安:我听闻科举能考试,想着自己怎么也算厉害,不曾想被贼人下药,被骗卖去了,去了!

谢宁:其实,这事情也不完全怪我。

马车上,谢意安幽幽看了谢宁一眼。

谢宁:你看,要是你不长那么好看,也不会被盯上。

少年谢意安:我当然知道我很好看。

谢宁:啊。

谢宁被噎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谢宁:那个,对了,我之前看你身上有伤,现在怎么样了?

谢意安扫他一眼,没吭声,默默撩起来自己的衣服,露出了交错纵横的鞭痕。

皮肉红肿,有一道甚至深可见骨。

谢宁:全都是那些人打的?!

少年谢意安:嗯,我想跑,被抓回去了,就被打了。

谢宁:这得多疼啊,你还一声不吭的,我帮你找找大夫。

谢宁的脸上是少有的慌乱,谢意安看着他,一时间竟然笑了起来。

谢宁:你还笑的出来?

少年谢意安:我只是,很高兴。

少年谢意安:谢宁,你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

少年谢意安:我父亲曾经教给我礼仪纲常,你却杀君乱政。

少年谢意安:我父亲曾教给你君子事君,你心心念念的却都是百姓。

谢宁僵住了。

少年谢意安: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甚至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

少年谢意安:算了,就当我今天,失态了吧。

谢宁:这样很好。

少年谢意安:嗯?

谢宁轻声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子。

谢宁:孩子气的样子,比之前那苦大仇深的样子好多了。

谢意安却摇了摇头,没有理会谢宁,自顾自走下了马车。

谢宁这次只是目送着他远去,良久,才轻轻地开口。

谢宁:谢执给他塞了什么东西?

岁华:是一颗佛珠。

谢宁:这样啊。

暗卫有些情绪激动地出声。

岁华:需要属下去——

谢宁:我突然,想赌一次。

谢宁:赌一次,他是愿意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谢执那边。

岁华:这场赌局根本没有意义,谢意安他分明恨透了您。

谢宁:岁华,退下吧。

岁华:……是。

暗卫乖乖退下,剩下谢宁神色不明地看着桌上的残棋。

而另一边,谢意安靠在窗台上,捏碎了手中的珠子。

少年谢意安:合力杀了谢宁……?

谢意安沉默良久,一直从天光熹微到暮色西沉,他缓缓背过身出了门。那枚珠子里藏着的纸条,则被烛火灼烧成暗色的灰。

少年谢意安:你在下棋?

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谢宁正沉吟着看着桌子上的棋盘。偶尔脸上一喜,随即落下一子。

竟是自己在和自己下棋。

谢宁:观棋不语真君子,你不要打断我。

少年谢意安:我几时说过我是君子。

谢意安很理直气壮地坐在了谢宁对面。

少年谢意安:要不我们下一盘?

谢宁不答。

少年谢意安:你赢了,我告诉你明天谢执埋伏你的地点。你输了,我明天去谢执那做事。

谢宁:我以为,你应该是不告而别卷走我府中的文书再去和谢执投诚。

少年谢意安:哈哈哈,我虽然不是君子,却也不是小人。

谢宁很快便将棋子排好,向谢意安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意安也是才坐下仔细看了个清楚,才发现谢宁这棋的不对劲来。

少年谢意安:你这是什么棋?

谢宁:五子棋,很神奇吧。

少年谢意安:……你赢了。

谢意安愿赌服输,告诉了谢宁明天明天谢执埋伏他的地点。

谁料谢宁听完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转头吩咐起林琅开始收拾起来东西。

少年谢意安:你明明知道他明天在太平寺埋伏你,你还去?

谢宁:嗯,一来呢,太平寺是皇家祭祀,我作为丞相无论如何也该到场,二来呢,我若是不去,谢执肯定明白你站我这边了。

少年谢意安:我可没有说站你那边了。

谢宁:你不肯帮谢执,无论如何也被默认和我一条船上的人了。

谢宁的语气莫名有些感慨。

谢宁:这个世上很多事情,不是你不想就能不想的,你不选择,也会有人逼着你选择。不主动选择,也会被动选择。

谢意安握着棋子一言不发。

谢宁:怎么,后悔了?

少年谢意安:我既然到了你面前,就是想好了会有这种结果。

少年谢意安:我从不后悔。

说到这里,谢意安指了指谢宁安排行李的那张字。

少年谢意安:加我一个,我也跟你一起去。

谢宁:你……是不是担心我?

少年谢意安:放屁。

少年谢意安:我只是觉得,如果你死了,没有你义子的身份招摇,我会少很多便利。

少年谢意安:嗯,就是这样。

谢宁摸了摸鼻子,默默将一人份改成了两人份。

谢宁:嗯,你说是就是吧。

谢意安有些炸毛。却还是在第二天陪谢宁去了祭祀。

今年的祭祀在京华城的太平寺,只有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和皇族前往。谢宁拉着谢意安坐上了马车,一路上难得的都有些沉默。

毕竟是得知了待会一场埋伏,脸上怎么可能高兴的起来。更要命的是因为祭祀不能动刀兵,谢宁也不好打草惊蛇,根本没带多少暗卫,之带了岁华小心陪同。

除此之外,便是袖中一把倒月小剑。

谢执:祖君在上,煌煌昭宁。佑吾大昭,海晏河清。

随着谢执最后一句话说完,百官俯身叩首。

谢宁按照惯例,起身上前准备祭祀。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官员:刺客!有刺客啊——!

人群乱成一团,然后人们便平静下来。

无他,只是人们很快便发现,这些刺客都是追杀着谢宁的,除了谢宁,其他人均是安然无恙。

出奇的,所有人只是看着,却偏偏没有人上前去帮他一把。

他们不傻,能在祭祀上搞出如此大的阵仗,只可能,是那位当了近十年傀儡皇帝的谢执的反扑。如今那些谢宁的党派大多提前被调去了其他地方,也没办法救急。

谢宁:咳咳——

谢执:谢相。

谢执: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大礼,喜欢吗?

谢宁:岁华!

一柄剑从上方直直刺入,结果了一个人的性命。

岁华:主上!这些刺客实在太多了!

刀光剑影,谢宁的身上又被带出好几道伤口,谢宁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环视了一眼后方惊疑不定的人群,谢宁心一横,躲过一记冷箭翻身滚了两圈,直直便朝谢意安的方向摔了过去。

谢意安的神色明显变了一边,却还是顶着谢执似笑非笑的目光,拽上了遍体鳞伤的谢宁飞身朝北面的荒林而去。

谢宁:咳咳……谢意安?

少年谢意安:嘘,有追兵过来了。

谢宁被谢意安猝不及防地扔到了草丛里,谢意安则是翻身跃起,在外面和追兵交了战。

刀兵之声不绝于耳,谢意安再次回来的时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少年谢意安:谢宁。

谢宁:……你别说话,我给你找东西止血。

少年谢意安:你明明都自身难保了。

少年谢意安:咳咳,谢宁。

少年谢意安:如果你还能或者回去,帮我把我,埋在我父亲的坟前吧。

谢宁:闭嘴。

谢宁:谢意安,我和你,我们都要活着回去。

那柄刀被谢宁咬住,谢宁咬牙割下来手臂上发脓感染的烂肉,将谢意安背在背上,一寸一寸地爬着向前方爬行。

系统:谢意安悔过值:0。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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