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间
谢宁始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去的。
失血过多晕倒的谢意安就趴在他背上,随着动作时而撞疼到伤口上。谢宁疼得冷汗都留下来了,却还是牢牢地拽着他。
火光从不远处亮起来,谢宁看着山崖下湍急的河谷,深吸了一口气,抱着谢意安跳了下去。
侍卫:陛下,方圆整座林子都搜遍了,没有找到谢相。
谢执:哦?那他那个义子呢?
侍卫:也没有。
谢执笑起来,跟着侍卫一步步将林子走了一圈,最终在一处山崖边上站定。
谢执:顺着下游找过去,谢意安杀了,谢宁留着,用来牵制陆伏那帮疯狗。
侍卫:这下面河谷石刺林布,怕是……
谢执:就算是死了,也要把他尸体给朕捞上来。
谢执:再说,朕这位老师,命可硬的狠呐,谢运也好,谢应之也罢。哪怕在他还是个伴读的时候,他不也好好活到了现在。
谢执盯着河谷,无意识地勾了一下唇。
谢执: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冷血冷情谢宁,居然也是有软肋的,真是太好笑了。
谢执:他能对先帝无情,对我和哥哥残酷,却独独念着许平的恩情,哈哈哈哈!
谢执一直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他闭上眼睛,不再言语。沉默着示意侍卫立刻追捕。
而彼时的谢宁,在跳下河谷的时候运气实在不算好,一根石刺直接贯穿了他的右手,疼得他甚至大脑一片空白。
谢宁闷哼一声,将手拔出来,随意撕下衣摆捂住伤口,用左手将谢意安搭在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不远处的一间茅草屋走去。
沈念:呀!好多血——
沈念:你们……还活着吗?
谢宁勉强睁开眼睛,看清来人是个青衣的姑娘。他微微张开了唇,却呕出一口污血来。
沈念:你,你别说话,我师傅可是神医,他一定能救你的!
沈念手忙脚乱地将两个血人扶进了茅草屋,顾不得擦干净半身血污,着急忙慌地便梆梆拍起来南院的房门。
沈念:师傅师傅!十万火急!
片刻,一个儒雅的声音从门后响起。
许应知:念念你这是又从外面捡了哪个伤患呀,这么急。
门被推开,走出来一个披着蓑衣的年轻人,他看了看沈念,拎着药包走进了茅草屋内。
许应知:少年大多是外伤,念念,你带他处理一下,熬点补血的药。
许应知:倒是这个青年人,右手几乎废了,身上也多出感染,能活下来真的是老天爷打瞌睡。
许应知:唉,罢了,就当我许应知积德吧。
谢宁此时身上的衣衫几乎和皮肉粘在了一起,许应知用小刀将腐肉挖掉,撒上药粉,麻利地将他的伤势处理好。
一番忙碌之后,已经是月上重露。
沈念:师傅师傅,那个小公子醒啦!
许应知放下手中的纱布,推开了沈念那边的房门。谢意安被沈念几乎包成了一个粽子,正端着小碗,笨拙地举着勺子喝药。
许应知:你醒了?
少年谢意安:谢——那个公子如何了?
少年谢意安:就是那个,和我一起受伤的那个人。
许应知:右手废了,肋骨也断了几根。
谢意安僵住了,顾不得身上还未好透的伤势,掀开被子便准备去找谢宁。
沈念:唉!你别乱动呀,伤口又裂开啦!
少年谢意安:我去看看他,你别挡道。
许应知:你要在乱动我现在就去把他纱布拆了。
谢意安停下来,但眼睛还是忍不住朝隔壁屋子张望。
许应知: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奇特的病人,他身上伤口明显是经历了两次,第一次很轻,上上药就能当天好。倒是第二道伤,处处感染,明显是蹭多了草石。
许应知:倒是你,听念念说,你和他是一起落在河谷的,但是你没什么大事,他却被石刺废了右手。
许应知: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谢意安没有回答,抿了抿唇。
许应知:算了,不想说就不说吧。
许应知:我虽然救了你,但也不是无偿的。嗯,这样,你和他一人帮我采一个月药草吧。
少年谢意安:他的那份,我也做了。
许应知:好啊。
许应知:哦,对了。
出门的时候,许应知想了想,又回头朝谢意安看过来。
许应知:看你们感情那么好,他是你姘头?
少年谢意安:什么?
谢意安手中的碗差点没拿稳。
许应知:所谓姘头呢,就是爱人,夫妻——唉唉唉你一个病号怎么脾气那么爆?!
许应知:放下碗!咳,至少别往我这里砸!
那个碗最终被沈念眼疾手快地抢走了。
少年谢意安:你一个医生,不仅没有半点风骨,脑子里这都是什么肮脏东西?
少年谢意安:我被驴踢过脑子才会喜欢他。
许应知:话也不能说那么满,毕竟世事无常,万一以后真看对眼了再想起来多尴尬……
少年谢意安:许,应,知。
许应知:好好好我不说了。
许应知作举手投降状,打着哈哈扯开了话题。
许应知:你那公子至少还得养个把月才能醒,你等明天伤口结痂了就可以看他了。
许应知:采药的话,你跟着念念就好,她记性好,迷路不了。
少年谢意安:好。
一夜无眠。
次日谢意安顶着俩黑眼圈出门,看见的就是正收拾着背篓的沈念。
沈念:哇,好大的黑眼圈,你该不会昨天没睡觉吧?
少年谢意安:还好。
沈念抱着背篓,望向他的眼神目露担忧。
沈念:真的没事?
少年谢意安:不是要采药吗?还愣着是准备晚上直接吃饭吗。
沈念:你这小公子脸明明那么好看,怎么说话就那么毒!
少年谢意安:呵。
沈念撇撇嘴,但还是递给了谢意安一个背篓,领着他上了山。
沈念:这山名叫扶风山,据说以前还是某个仙山呢,有修士的那种。不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仙门没了,后面几百年历经了几次变故,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仙门了。
沈念:不过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个地方还是有一点仙气,孕育出来了很多灵植。
少年谢意安:修仙?
沈念:对呀对呀,修万物万生,于天地同寿。
一面说着,沈念一面眉飞色舞地指给谢意安看。
沈念:你看那里,据说就是天下药师老祖宗唐师祖曾经待过的百草峰。
少年谢意安:好破败的山头。
沈念:你怎么就生了一张嘴啊……
那点因为脸升起来的年少慕艾就这样在谢意安的言语间碎成了渣渣,沈念摇摇头叹息。
沈念:不说那个了。唉,对了,一直忘了问你名字,你叫什么呀?
少年谢意安:许——不,谢意安。
沈念:好好听的名字。
沈念笑起来。
沈念:还有那个陪你一起的公子,他叫什么名字呀?
少年谢意安:别想了,他看不上你的。
沈念气得跳脚。
沈念:气死我了,我要诅咒你一辈子没有姑娘喜欢!
少年谢意安:随你,我又不信神佛。
沈念:唉?你不信因缘果报吗?
少年谢意安:若是真有报应,怎么会有什么多的小人猖狂,好人横死?就算是真有,那神仙也合该是个不长眼的。
谢意安拄着木杖下了山,背篓里是满满的一筐药草。他将药草分好塞进了药柜,目光向旁边桌子上的药碗看去。
许应知:是晚上给那位公子的药,你要给他送去?
谢意安没有明确回答,沉默着却是端起来了药碗。
许应知:啊,那你送去吧。
谢宁端着药碗习惯性地先敲了敲门,片刻恍然反应过来,里面的谢宁人事不知,根本不会给他什么回应。
少年谢意安:谢宁。
谢意安推开门,缓缓坐在了床前,他舀出一口药,吹凉了,小心翼翼地喂给了谢宁。
少年谢意安:事到如今,我真的看不懂你了。
少年谢意安:在在世家口中,在皇帝口中,你都是那么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唯一的目标和方向,就是大昭。
少年谢意安:你应该把我扔在那里,自己逃走,然后联合陆将军,狠狠收拾谢执一顿。
谢宁自然没有回应。
但谢意安就那么一个人自顾自说着,一点也不在乎谢宁是否回应他。
少年谢意安:……对不起,我知道那不完全是你的错。是谢应之不能容人,把气撒在了我父亲头上。
少年谢意安:只是那天,我实在气狠了,说的话也有些过分。我知道那很伤人。
少年谢意安:谢宁,早点醒过来吧。
少年谢意安:毕竟,我还欠你一句对不起。
那碗见底的药被谢意安喂干净,谢意安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谢宁,莫名的眼睛有点湿意。
少年谢意安:我大概真的也是有点疯,和你讲这个干什么。
谢意安捂住眼睛,出门的时候发现已经是夜色昏昏。沈念早早睡了,剩许应知借着灯火捣着药。
少年谢意安:你说,如果会经常想起一个人,见着他便觉得很高兴,是什么感情呢。
许应知:啊,你问这个?
许应知停下动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样。
许应知:你想和他上床吗?
少年谢意安:……我真是疯了才会问你这个。
许应知:咳咳,那我换个说法。
许应知:如果和你上床的是那个人,你愿意吗?
少年谢意安:如果是……
谢意安的话才到一半就打住,他愤愤地关上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少年谢意安:放屁,我怎么可能。
许应知听着房门后传来的动静,心领神会地摸了摸鼻子。
许应知:这不是很喜欢嘛。
谢意安自然是没有听见许应知的话。
今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旧日的国师府,那时他父亲还在,国师府还在,那时他还是国师府最金尊玉贵的少主。
那年他七岁。
许平:意安。
少年谢意安:父亲。
谢意安乖乖地上前,坐在许平的面前。许平正低着头摆出一副残局,黑子咬住白子。
许平:你看,这是前些日子你谢宁叔叔同我下的棋。当时他只下了一步,就扭转了颓势,让白子反败为胜。
许平:你猜猜,他下的是哪一步?
许平鼓励地看着年幼的小谢意安,谢意安皱着眉,手中的棋子斟酌不定。
少年谢意安:黑棋行虎牙之势,白子作困兽之正。虎狼相斗,黑子成定局。
少年谢意安:这局棋,我下不了。
许平:平日里哪次不是见你心比天高,说一句你不如别人你就要骂回去,你居然也肯认输?
少年谢意安:这局根本已经是定局。
许平:你确定?
少年谢意安:我确定。
许平笑了一笑。
许平: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然后。
一颗白子落于其间,竟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反抄了黑子。随即一换扣一子,攻守异位,竟然瞬间将局势逆转。
许平:如何?
少年谢意安:……他的确厉害,我心服口服。
许平:这天下啊,不外乎如棋。谢宁才华横溢心性又独处秀出,定是能翻覆天下之人。
说到这里,许平起身,目光看向远处的巍峨皇城。
许平:我期待着,他将这天下改变的样子。
而谢意安正与棋子较着劲,苦大仇深地看着眼前的残棋。
许平:白子已经大势所成,基本赢了,你还看着棋做什么?
少年谢意安:我在想,怎么才能让黑子赢。
许平:哦?
许平:那你可得好好想着了,为父可是很期待你日后与谢宁在朝政分庭抗礼的样子啊。
许平:你们二人,一人偏执如火,不撞南墙不死心,认定了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一人圆滑如水,善万物而利不争,能顾全大局而不改初心。
许平: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少年谢意安:谁要和他殊途同归。
小谢意安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朝许平说道。
少年谢意安:我一定会超过他。他日,我为相,他为臣。别说棋子,天下我也胜他一分颜色。
许平:哈哈哈,我儿好志气!
那年谢意安与许平谈论着天下。却不曾想一朝成王败寇无妄之灾,国师府血流成河,唯独谢意安被许平拼死送走。
自此天下再无许小公子,只有一个流离颠沛的许意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