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
沈泱和谢宁谈起很多事情。
大多都是这百年里行过的山水,看过的风月人间。谈起这些的时候,沈泱笑得很开心,那是个单纯到稚嫩的眼神,和记忆中少年时的沈泱如出一辙。
沈泱:我每年都会去花朝节。一开始的时候,我还不认得很多人,可是后来去的越来越多,很多人也就认识我了。
沈泱:一直到后来,很后来很后来,久到连之前我们买糖画的那个小姑娘也老死了。
沈泱:师兄,我真想今年也能和你一起去看花朝节。
谢宁温着茶的手一顿。
谢宁:还好,今年花朝节还没过,七月我们可以一起去临祈那玩。
谢宁:离现在也就三个月,我们还有时间。
沈泱:……嗯,我们还有时间。
沈泱:还有很多时间。
明明沈泱是笑着说的,谢宁却无端从其中察觉出悲伤来。
谢宁眸光一暗,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慌乱。
谢宁:阿泱?
沈泱:嗯?我在。
谢宁: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叫叫你。
沈泱低声笑起来。
沈泱:阿宁。
谢宁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沈泱:我以前一直很羡慕别人可以喊你阿宁,不一样的称呼,喊起来总是要亲昵几分的。
沈泱:可那时候我真胆小呀,明明任何人都肯这样喊你,我还是喊你师兄。
沈泱:因为我怕,我叫的太没有分寸,反而会惹你生气。可后来我才发现,实在是没有必要。
沈泱:你看,昨日我那样对你说,今日你还能心平气和地与我品茶
沈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哑。
沈泱:此情此意,天下皆知。
沈泱:独你不知。
谢宁看了一眼窗外昏沉着的天色,起身,熄了烛火。
谢宁:你心事藏得比谁都深,你不说,我又怎么能知道?
沈泱:那我现在说了,你待如何?
夜色阑珊,晚风倏忽,一时间殿内只能听到二人的呼吸声。谢宁顿了顿,忽然有些不敢回头看沈泱。
谢宁:阿泱,睡吧。
沈泱:……哈,我明白了。
沈泱:但师兄,即便重来一次,我也不后悔遇到你。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谢宁除了处理剑门脱轨玄门百年的事宜,就是陪着那个赖在扶风山不肯走的沈泱。
谢宁:你在外都混成仙首了,竟然连一处像样的洞府都没有吗?
沈泱:我洞府?不就是在扶风上吗。
谢宁:你少给我装傻。
沈泱:师兄……你就可怜可怜我嘛。
谢宁扶额。谁能告诉他,他设定里无心无情的神尊,是怎么歪成这副样子的。
偏生打不过骂不得,自己想回家更是只能指望着他。
谢宁:罢了,你想留就留着吧。
沈泱每天变着法地磨谢宁,谢宁没办法,只好搁置了不少文蝶扔给常明师叔处理,自己则陪着沈泱过去了。
沈泱:阿宁!救命啊啊啊!
谢宁停下编草兔子的手,被沈泱的惊呼声给引了出去。他如临大敌地拽着霜雪,却在打量清现场后差点没反手就给沈泱头上来一剑。
谢宁:早跟你说了,怕就不要去招惹它,你这记吃不记打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满山霜雪中,沈泱在方寸草木葱茏间可怜巴巴地抱着手臂蹲着身。见了谢宁,用安然无恙的另外一只手将某只大逆不道的兔子指给他看。
沈泱:阿宁,你看看它,它咬我!
谢宁:松口。
兔子没有理谢宁,变本加厉地伸出来爪子抓住了沈泱的手指。
沈泱:阿宁,疼。
谢宁:早跟你说怕就不要养了,赶一只你还带一群回来,该的。
谢宁:松口。
兔子不理。
谢宁:再闹明天后天都不给你喂了。
兔子看看谢宁,又看了看沈泱。
谢宁:看他也没用,他敢喂我打断他的腿。
于是兔子乖乖松口。
谢宁好气又好笑地将沈泱拉回屋里上药,眼刀几乎能将沈泱戳成个窟窿。
谢宁:怎么就老逮着兔子不放,一天天上赶着讨欺负。
沈泱:因为,师兄第一次送我的也是只草兔子。
谢宁一顿。
谢宁:所以你就在我这扶风山养了一窝?
沈泱尴尬地打着哈哈。
谢宁:伤口不能碰水,自己注意点。
沈泱:嗯,我记着呢。
沈泱:对了,师兄,晚上你还是要去参玄峰吗?
谢宁:嗯,师叔说还有事需要我过目再定夺。
谢宁:兔子我给你关起来了,别手贱再被咬了。
沈泱:好。
沈泱答应得很干脆,却在谢宁走后,一个人又摸进了兔子栏那。
沈泱:快,阿大,朝这咬一口。
兔子没有理沈泱,拿屁股对着沈泱啃萝卜。
沈泱:咬了我再给你吃肉。
于是兔子飞快转身,扑上来就啃沈泱的手指。
沈泱:阿宁,救救我嘛,兔子又咬我了。
传音蝶被沈泱飞去了参玄峰。
而沈泱则蹲下身,开心地笑起来。
云浮剑:只有一个月了,你就准备一直在这扶风山装疯卖傻到死?
沈泱:当然不会。
沈泱:死的前一天,我会离开扶风山的。
沈泱:毕竟,我不想让师兄难过。
沈泱:啊,对了,云浮,你说那个神尊醒来后,会去哪里?
云浮剑:当然是回神界。
沈泱:神界吗。
沈泱低声笑了起来。
沈泱:他最好一辈子都给我呆在神界,敢抢我的师兄我诅咒死他。
云浮剑:你什么意思?别做梦了,神尊疯了才会看上谢宁。
沈泱:他居然敢看不上师兄?没品味的东西。
云浮剑对这恋爱脑一时平生出一股子无力感来。
云浮剑:行吧,你开心就好。
谢宁一直到深夜才赶回来,他拂去肩上霜雪,进门的时候正看见靠着门槛已经睡过去的一人一兔。
兔子垂着耳朵,无意识地用沈泱手磨着牙。谢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这一大一小给分了开。
沈泱:师兄……
谢宁的动作一顿,随即反应过来,是沈泱无意识的梦呓。
谢宁微微俯身,将沈泱抱上床,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被子。
末了,才转身,推开了门出去。
谢宁没有看到,在他走后沈泱睁开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离开的方向。
常明:阿宁,抱歉,这么晚了还要辛苦你来参玄峰一趟。
谢宁: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才对,突如其来地给你扔了怎么一大堆事。
常明:无碍的,说起来,沈泱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理?
常明:总归还是仙首,之前那场彼时不了了之,如今你们之间的事情可是五界皆知呢。
谢宁:……我知道。
谢宁:暂且拖着吧,让我想想。
常明:好。
谢宁耐心将文蝶一一批阅好,一直到放下最后一蝶,他才发现窗外已经是天光大亮。
山气遥遥起了一雾山青,空气中带着雪气。这本该是与平日无甚二致的山景,谢宁却注意到,扶风山今日的霜雪异常的声势浩大。谢宁推开门,满天风雪顿时倒灌于室外。
而霜雪最深最重之处,是扶风山禁地的方向。
谢宁:唐峰主。
唐红今天难得的穿了一身白衣,素色的袍子衬着寒风凛冽,更显得单薄。
她拎着摇光剑,眉间一枚赤红色的魔印发出妖异的光。自她身后,原本镇压扶风的镇骨尽数碎裂,一地狼藉。
谢宁:……为什么?
谢宁:私闯禁地,损毁阵骨,放出扶风,你疯了吗?!
意料之外的,唐红没有回答。
一缕魔气自魔印中四散而出,又在半空中汇聚成一个女人的样子。看着来人的模样,谢宁睁大了眼睛。
谢宁:是你?!
许问声:对,是我。小仙长,别来无恙啊。
许问声:那日云浮剑打散了我的道体,甚至逼得我不得不自散神魂,只有一片残魂躲到你身上,这才活了下来。
许问声:本来呢,我想只是日后夺舍你,万灵体的资质,足够我东山再起。
许问声:可是!唐红那个女人!她居然发现了我……还好,她只是以为我是你于长安城入体的魔气,她啊,居然把我从你的身上引渡到了她自己的身上,你说好不好笑?
谢宁: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谢宁一时拿着停霜的手都有些不稳。
谢宁:所以,所以师姨在为我治伤后渐渐深入简出,甚至连剑门百年后的重新出世,她都借口闭关没有一起来……
谢宁:原来,原来她是一直在试图化解自己身上因为我沾染的魔气……
许问声:魔族从来不需要失败者,思来想去,只能借着这女人的身份把这扶风的凶兽放出来,搅你们玄门个天翻地覆。
许问声:戴罪立功一场,兴许闻人尊主念我劳苦功高,能赦免我的失败呢。
魔修娇笑起来。
而此时山岳震颤,沙石抖落,一声凶兽的巨响震于天际四野。如雷霆,如风掣。
谢宁被这声巨响唤回了神智,他慢慢找回了力气,一步步拾阶而上,向山体中心那关押扶风的最深处走去。
许问声:好心告诉你一句,要逃命的话,路可是在后面。
谢宁:没有走错。我认得路的。
许问声:你莫非是想——?!
许问声:你清醒点吧!那可是上古凶兽!
魔修是真的震惊住了。
谢宁:……绝对不能,扶风绝对不能出世。
扶风已经露出了半个头,属于凶兽的威严铺天盖地地释放开来,谢宁被这沉重的威压压得踉跄了一下。
但只是踉跄了一下,谢宁咽下喉咙里的血腥,扶着陡峭的石壁,强撑着身体强行。
魔修也被这威压波及,她咳出一口血来,差点没直接昏过去。
许问声:谢宁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咳咳,盯着扶风的威压,居然还能撑着……?
谢宁的耳朵已经听不到声音了,眼前也蒙上了一层血色。他咬着牙,起先还能站着,最后只能用手攀着爬,血肉模糊的双手混着泥土,带着钻心的疼。
谢宁:不能停下,不能……如果扶风出世——咳咳咳!
落石从上方砸在谢宁的身上,几枚坚硬的石刺,就这么深深地扎进了血肉里。
但谢宁始终没有停下。
——倘若停下,那么无论是徐宵至,还是唐红,整个剑门都会是天下的罪人。
绝对不能。
扶风:云浮!整整一万三千余年!出来啊!与本座一决高下!
扶风的头已经探出了扶风山,放肆的笑声在上空响起,如同天罗地网,以至于将整座剑门都包裹了进去。
无数弟子仓皇逃窜,却在扶风的吼声中自爆而死。
扶风高高仰起头,轻贱着那些芸芸众生。
扶风:云浮!可笑如今万年过去,你竟然连见我都不敢了吗?
扶风抖动着身躯,顿时百里之地都出现了皲裂,一时间遍地哀嚎,血迹肢节逶迤汇成河潭。
沈泱:扶风。
沈泱突如其来的话让扶风一顿,扶风盯着他,顿时高兴地笑了起来。
扶风:我认得你。云浮剑,是你,云浮老儿。
扶风:既然如此,那场万年前的架,我们就再打一场吧,如何?
沈泱握紧了手中的云浮剑,强忍下口中的鲜血。
沈泱:好啊。
谢宁:剑门不孝后人,剑门第三百一十七任门主谢宁,于此请云浮神尊令——
而彼时,谢宁因扶风停下攻击的短暂空隙得以喘息。他扶着停霜艰难地撑起身,将放于心口处的那块掌门令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在镇压扶风的阵法上捏碎。
谢宁:祭我生魂,燃我心血,请君神威,起!
七十一方大阵刹那间发出明亮光芒,谢宁无力地摔倒在祭坛上,白衣染血,呼吸也逐渐轻了下来。
谢宁:沈泱那孩子……应该已经逃出去了吧。
谢宁:一直忘了跟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骗了你,利用你。
随着谢宁的呼吸声也平静了下去,停霜最后铮鸣一声,自断为两截。
剑毁,人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