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火
谢宁或许是个好学生,但绝对不是个好老师,半月里与其说是教,不如说是照本宣科地念剑谱。
好在沈泱天赋异禀,被谢宁这个半吊子教法,居然还能进步神速。谢宁与有荣焉地大为有成就感,一本一本剑谱只管往扶风山搬。
反正沈泱总是能学会的。
谢宁:刚刚这一剑,手再往上提一点。你要砍的是心口,不是腰。
少年沈泱:可是,这样会伤到师兄。
谢宁:没事的,来,挥剑。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在和他对练的时候,沈泱总是小心谨慎的过分,似乎是把他当成了一个玻璃娃娃。
半月时间匆匆过,转眼到了下山的日子,只是这一回沈泱已经学会了御剑,不需要谢宁带着飞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上剑的时候,谢宁还能感知到沈泱一抹淡淡的失落。
谢宁:要不,师弟你上我的剑?
沈泱努力绷住脸,但是立马就上了停霜剑,甚至不给谢宁反悔的机会。
沈泱的手抓着谢宁的袖子,目光一片明朗。
少年沈泱:师兄,走吧。
谢宁:师弟你别抓那么紧,我怎么捏剑诀啊……
沈泱闹了个脸红,顿了顿,试探着轻轻半环住了谢宁的腰。
谢宁看破不说破,沈泱想,倒也由着他去了。
谢宁:师弟,醒醒,到了。
大抵是靠着谢宁的温度太好,沈泱靠着谢宁的背后,路上甚至堪堪睡了会。谢宁怕他掉下来,一手抓着沈泱手一手御剑。
少年沈泱:下次,师兄还是喊我醒吧,这样实在太辛苦师兄了。
谢宁:这么见外干什么,举手之劳。
谢宁顺手拉沈泱下了剑,停霜收剑入鞘。谢宁拿着信纸有些不知所措。
谢宁:奇了怪了,信上明明说的是这里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废墟。荒草丛生,只有虫鼠穿行其间。
更耸人听闻的是,坑坑洼洼的泥土尘灰中,四散零落着人的残肢。偶尔有几个算是完整的尸体,身上也多是深深的刀痕,显然是死前经历过非人的虐待。
谢宁忍着呛人的烟灰,好半天才从一片砖瓦里找到一块破百的城门废墟。砖石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只能勉勉强强拼凑出长安二字的下半边。
谢宁:真是奇怪,信是上月送往剑门的。明明信上说的不过是邪祟作乱,怎么和被屠城了一样?
少年沈泱:师兄,小心!
一枚飞镖被沈泱眼疾手快地打落,谢宁递出一剑,又打落一只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羽箭。
谢宁几乎是片刻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他的万灵体从来不是秘密,只是无定骨的事情却是秘辛。只怕是魔族知道他即将突破元婴,急了。
万灵体只要迈过了元婴,直接就是渡劫期,跳了一整个大境界。修真界大能本就是屈指可数,渡劫期绝对是玄门一个巨大的助力。
少年沈泱:师兄,这里不对劲,我们快走!
谢宁:阿泱,我们恐怕走不了了。
谢宁:魔族既然敢诈我来,又屠了一座城为祭品,就不可能只是逃就能解决的事情。
谢宁:这一城天罗地网,是要我死。
少年沈泱:我会陪着师兄。
沈泱的话很短,但是很坚定。他很少许诺什么,但一旦许诺了,就是绝对会达成的承诺。
谢宁摇了摇头,停霜出鞘,森然剑气将面前一座废墟劈断。
谢宁:走!
许问声:走?谁也别想走。
一个魔修女人从废墟后缓步出来,她的手上还在滴着暗色的血迹。舔了舔手指,她笑得暧昧不明。
许问声:你知道吗,为了留住你,我可是连圣器锁魂铃都拿出来了。一座长安城的冤魂,你猜能留你几个百年?
许问声:咦?怎么还有一个。
魔修哎呀了一声,又不在乎地摆摆手。
许问声:算了,一起杀了吧。
许问声:谢小仙长,这一阵死生阵,您可要好好享用呀,哈哈哈~
魔修的身影刹那便消失不见,独独留下谢宁神色晦暗沉沉。谢宁将停霜塞给了沈泱,将他推到角落的安全之地。
少年沈泱:师兄,不要……
谢宁:听话。
死生阵,乃是魔族最出名的阵法之一。以一亡魂为引,心魔为钩,入次阵者,亡魂缠斗,直至身死。
沈泱被停霜拘束着,动弹不得,他哭喊着看着谢宁,眼泪止不住地淌着。
——沈泱记忆里的谢宁,温柔强大,游戏人间。却从来不会如现在这样,拼尽全力所能做到的,只是将他推远。
谢宁:我很后悔,为什么要喊你跟过来。
谢宁:对不起,阿泱。
数不尽的黑影从四面八方围上了谢宁,谢宁紧紧握着黯淡的云浮剑,不知疲倦地挥剑斩下一团又一团的黑影。
但是亡魂无边无际,杀了一片,很快又有新的一片。谢宁在这漫长的消耗战中逐渐败下阵来,几乎是靠着一口气强撑起身子挥剑。
——云浮虽然是神器,但剑灵因为三千年的等待陷入沉睡,没有剑灵的云浮只能算一把凡铁,甚至还需要谢宁注入灵力来划出剑气。
少年沈泱:停霜,让我去帮帮师兄,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停霜没有动静,任凭沈泱哭喊着。
名剑停霜,剑身击云玉,是邪祟的天生克星。如果谢宁拿着停霜,至少保自己还是不成问题的。
但是谢宁将停霜留给了沈泱,自己则是取走了云浮去面对那如山海潮的亡魂。
谢宁:呼……呼……咳咳!
冷不丁地咳出一口血来,谢宁拄这云浮摇摇欲坠,只能勉力让自己维持着神志不能倒下。
谢宁:不能,倒下,一旦倒下了,就会、被这些厉鬼夺舍……
谢宁嗫嚅着,他低头看向手腕,那里已经磨出了血。起先素色是干净衣衫,此时满是血痕与黑色的魔气印子。谢宁半跪在一地血色中,生生将自己消磨成了一个血人。
谢宁强打起精神,朝沈泱露出来一个艰难的笑来。
谢宁:这次是血,染的,不算,红,衣服。
谢宁本来是想同往常一样,和沈泱说个笑话,但一开口,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哽咽。
谢宁恍然地摸了摸脸上,是滚烫的泪。实在是太疼了,连眼泪也控制不住了。
少年沈泱:师兄,你把停霜拿走,你活下去,去找师尊,给我报仇,好不好?
沈泱颤抖着抬手,想帮谢宁擦去脸上的血渍,但是却之触碰上一片冰凉。停霜浅蓝色的光芒流转,在二人间划开一道沟壑。
谢宁:沈泱,你不能死。
不过方寸之地,一人干净清明,一人满身血污。
谢宁放下擦血的手,靠在矮墙上艰难地喘息着。
许问声:谢仙长,这才只是开胃菜呢,这就受不了了?
许问声:哈哈哈,你的停霜呢?
谢宁没有理他,试图将身体换个位置,不让狼狈的样子被沈泱看到。
许问声:真是稀罕,徐宵至那个为了神器能出卖亲生母亲的畜牲,居然还能教出你这么一个死心眼的徒弟。
沈泱瞪着笑得明媚的魔修。
许问声:这样,你杀了他,我放你走,好不好?
谢宁平静地转头看向她,很不君子地吐了口唾沫。
谢宁:魔族皆是言而无信之人。
许问声:我可以立下心魔誓。若有违背,不得好死,如何?
魔修玩笑般提起,她最喜欢玩弄感情,看着那些美好的东西被幻灭。放走,又没说不杀,能看出乐子,何乐不为。
但出乎意料的是,谢宁没有动。
少年沈泱:谢宁!
少年沈泱:我求求你……
谢宁轻轻叹了一口气。
谢宁: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让沈泱死。
沈泱咬着牙,指节被他攥出了血痕。他没有再喊谢宁,只是沉默着,深深地看着那个濒死的身影。
那一眼如同烙印,仿佛要将这个人烙印进心里。一旦抓紧了,便死也不会放手。
少年沈泱:云浮。
他低声喊了一个名字,却不是在喊谢宁。
少年沈泱:如果你说我是神尊的话,能不能帮帮我?
少年沈泱:救他。我求求你,救他。
被滚落在角落里的云浮剑随着沈泱的话语声短暂亮起,却又灭了光芒。
少年沈泱: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云浮剑刹那间亮起来光芒,微弱,却凝成了一个剑灵。
云浮剑:我可以答应你。
云浮剑:但是你必须答应我,百年为期,百年后你身死。而且之后你必须将你这个身份的记忆封锁,不得影响神尊大人。
沈泱盯着它,顿了顿,笑起来。
少年沈泱:好。
沈泱一直知道自己是不被需要的那个。
无论是早早将他抛弃的父母,还是非打即骂的养父。甚至连他的同门,也是对他这个奴隶出身的同门鄙视居多。
甚至连自称它为主人的云浮剑,也只是将他视为云浮神尊的污点。
沈泱这一生,得到的再少不过,所以也越不敢失去。而谢宁呢,谢宁是他最珍而视之的心上月。
少年沈泱:师兄,至少,也让我帮帮你吧。
荒野无人木,星火起燎原。
谢宁就是那只燎原的蝶火。
谢宁:阿……泱?
失去意识后的最后一眼,谢宁看到的是突然光芒大盛的云浮剑。
他拼命地张口想要制止,得到的却只有沈泱温和的笑。
少年沈泱:阿宁。
谢宁的意识陷入昏沉,他只来得及听到沈泱这一句。竟是在唤他的名字。
少年沈泱:师兄,我好像才发现。
云浮剑长袖翩飞,几乎是刹那间就扫出一片空地,魔修睁大了眼睛,尖叫着不断后退。
沈泱在哀嚎声中露出一个天真的笑来
少年沈泱:我大概,的确是喜欢你的。
少年沈泱:很喜欢很喜欢。
大概是从花朝节上那句承诺。
大概是明明自身难保也不舍得他受伤。
大概,是更早之前,早到那山雪中不知守了多久的身影。
那是沈泱第一次知道,原来,也是有人在意着他的。
自此沦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