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强制安定·下
护士..:时间有限,要探望患者就抓紧。
护士在这期间为二人打开通道,脚尖轻踏住开关停留片刻,手上的动作摁灭隔着防护服在胸前亮起的急呼。她对两个人的情愫无甚关注,重症监护室一天之内要见证不知多少生离死别,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情绪堆积起来最后都变成无能为力的麻木。
她有下一场紧急召集手术要协助,无力关注与贺峻霖和严浩翔这一段的虐恋情深。
贺峻霖反应很快,不拖拉地从割裂现实的玻璃墙抽离,进到最后一道玻璃门内。几乎是贺峻霖刚进去,还没耐心等门关好,护士三步并两步就从这出去了。
所以是没什么可顾虑的,也不必故作姿态推诿的,像多少年前用队友那层身份故作疏离地掩护,却难抵两颗心盼望靠近的拥抱,又在多少年后剥落虚有其表的外衣,为着疮痍、为着脆弱的真心,再次以拥抱摁回到有实体的胸膛中跳动。
密不透风的防护服恰到好处地隔离开亲密的肌肤和肢体,热切的体温,温热的呼吸,像许许多多年前严浩翔为着贴切两颗心的跳动那样,贺峻霖环穿严浩翔腰的双臂收紧,将所有的力道孤注在抓握小臂牢牢锁住的掌心和指节。
也许从一开始,答应证婚是为了小孩有可归之所,连夜赶来也只是关心孩子的状况,全都可以归结于贺峻霖给自己找的天衣无缝的好理由。
在他看起来不想给予严浩翔任何怜悯的设论下,贺峻霖的悲天悯人就是个假命题。如果改成贺峻霖生来悲天悯人,所以他施予严浩翔的只是怜悯,这还是个伪命题。
他们之间是因为情,才恰似有同情和怜悯,不是贺峻霖不承认不面对,就视若无存。违背本意的嘴硬,顺从本心的爱,自我矛盾的深刻总要比顺心顺意更叫人欲罢不能。
仪器稳定运行声持续有频率地响着,隐忍痛苦的啜泣声透过闷窒的防护服落在耳侧,一度忍了再忍,贺峻霖不是无动于衷,他强稳住自己的呼吸,横在严浩翔身后的手宽慰地拍了两下他紧绷的脊背,那蹙在喉咙里的血和呜咽终于清晰,贺峻霖鼻子泛酸,又默默地加深了这个拥抱。
也许是因为防护服的材料阻隔性够好,有或许是彼此的心跳都太乱了,分不出彼此,不必道清缘由,贺峻霖就这么默默地,犹如只是抱着一棵扎根后永不挪动的树,久到忘记放开这个暧昧的拥抱。
他应该适当的若即若离,才好给自己留出退路。
但退路那种东西,此时此刻,已经没有必要了。在此地唯一可忌讳的,也只有生死。
严浩翔不是朽木一块,哪怕他对贺峻霖的拥抱没有应对办法,仅仅只会垂着手不去回应,却也明明不可能生出对自己错觉的反抗。在他看见认出贺峻霖那刻,严浩翔就再也没有办法说服自我要宽容大度地放过他们永不相爱的事实。
一条无关与己的生命,一副连自己都不愿爱惜的肉身,一颗丑陋到足叫旁观者唾弃的私心,在他的年少不可得的眼中竟是那样珍贵。
严浩翔曾洋洋自得于贺峻霖在他游刃有余的圈子、性交面前的狼狈,自负地在贺峻霖身上贴上他的配得标签。
所有人都在点醒他,不是他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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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回)
刘延:你想做那什么命里的贵人?还差得远了。
晴姐:小贺儿完全有资格有权利选择组成一个普通的家庭。如果有得选择,为什么他不能考虑呢?
晴姐:你害怕,害怕他知道,害怕他觉得你满口谎言,压根配不上他那样干净纯洁的喜欢。
晴姐:怕他觉得你的喜欢向来是那么廉价,其实你也没那么喜欢他,你只是表现得非他不可的样子,还不是转头能跟他以外的任何人在一起。
(闪回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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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浩翔所挣扎避险的那三年,是贺峻霖开闸放水的许多年,汇聚成的海,等的是他一次的回头,包容那些卑劣的、残暴的、不被顾及的伤害,连眼泪都不愿让他瞧见。
真正被一次次堪破狼狈,被汹涌爱意的大海柔软接住的,一直都是严浩翔。
遗落的孢子在隐秘潮湿、温暖有机质的阴暗丛林落根,一场爆发的梅雨过季,吸收足够的养分,实体菌子撑开成熟的伞盖,复又落下如瀑幻影的孢子,随风飘落到偶一根的枯朽腐木,拯救另一道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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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浩翔还是遵循本能抬手抱住贺峻霖的肩背,却又很短暂地留恋,然后抓着贺峻霖的胳膊,分开了这个带来实感的拥抱。
贺峻霖也不为着主动的投怀送抱被分开沮丧或难堪,至少这意味着严浩翔被哄好了,严浩翔不算难哄。
两个人面对面站定,贺峻霖算后知后觉才脸热地避开即将纠缠的视线,退了两步才抽出还贴在严浩翔手心的胳膊。
没有人说话,也要给严浩翔点时间缓缓,贺峻霖牢记交代,安静小心地走到保育箱边上,不敢靠得太紧更不敢伸手动作,怕误触到任何不该碰的。
保育箱不大,里面的婴儿也很小,看起来贺峻霖抱过的模型还小还轻,生命的重量居然就这么点,也这么真实地呈现眼前,然而谁都碰不到,随时又会化成羽毛从这个世界飘走。那么轻又那么重。
氧气要靠呼吸机,营养要靠导管,心率要靠冰冷的仪器检测,每一次濒临都是无数双手同死神拉扯。原来活过来就已经千难万难,死谈何随便。
像橱窗里的娃娃,精致但破碎,这一幕在贺峻霖眼前叫他有诸多不忍。见到这一幕的大多人,深只有无力的愧疚感。
贺峻霖百感交集,复又转身朝看着他的严浩翔无声走去,主动去够严浩翔的手牵起,带着他从这块医生和死神的必争之地离开。
严浩翔是任由他一人摆弄的木偶,不主动顺从不被动反抗。重症监护室的限制是单向进入,从一重重隔离出去是不受阻挡的。
贺峻霖知道严浩翔不会自愿,于是动手扒掉严浩翔身上的一次性防护用具,和他的也一起丢进医疗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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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不带手套,两个人手心贴手心,贺峻霖拉着这么一个呆傻傻的大高个出来了。
小辉一直在外头等,见到自家老板也出来了,大大松了口气。
他急忙迎上去,打量了好一会,生怕这个人缺胳膊少腿了。
小辉:「很好,很完整。」
小辉:翔哥,要不要把护目镜摘了?
小辉关注到一点点奇异的地方,
小辉:怎么起雾了?
小辉:看得清吗?
贺峻霖脸上的护目镜干净澄澈,相比严浩翔,他脸上的那副到现在还残留着一层雾,下边的胶封底条因为眼泪湿漉漉的。
贺峻霖扭过头看了严浩翔一眼,又很快把头转回去,总不能说他是哭了一道。
严浩翔似有所感地抬手,摸到那副护目镜,绕到脑后取了下来,交到小辉手里。
长期戴着护目镜留下的红紫勒痕看着触目,小辉心想千万要消得掉,不然老板在大众面前的颜值可不止有损一点。
贺峻霖也摘掉了护目镜,伸手越过去交给小辉,眼睛不禁对身侧的人多看了好几秒。
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几乎被护目镜挤压得外凸,肉眼可见的疲惫和憔悴。
贺峻霖:有安排安静的病房吗?
贺峻霖到底没再继续看下去。
小辉连连点头,
小辉:有的有的
小辉:走吧我带路。
小辉相当有眼力见,好像追问两个人怎么一直牵着不放是很蠢的事,幸好都戴着口罩,不怕老板这副样子了还能叫人敢认。
把两个人轻车熟路地带到了地方,小辉生怕出现点别的变故,忙不停蹄地去找专业的医生过来持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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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拉着严浩翔在沙发上坐下,只坐了一小会,贺峻霖打算起身倒杯热水,但他松手的瞬间却被严浩翔紧紧抓着了。
严浩翔:「别走......」
严浩翔没发出什么声来,贺峻霖凭着对视感知出来这两个字。
贺峻霖:我倒杯热水。
严浩翔:我不渴。
虽然看起来很坚定,但严浩翔的嗓子已经哑得发不出声,更何况刚才哭过一阵。
贺峻霖无可奈何,安抚地对他笑了笑说:
贺峻霖:我渴。
严浩翔在对自己和别人在人道上的区别简直不要太大,乖乖把手抽出来就搁在自己腿侧,似乎是有点小委屈地低下了头。
贺峻霖:「嘴硬还真是人身上的恶习」
贺峻霖看严浩翔那长度超过,低头时垂落完全遮掩表情的头发,无奈摇头。
贺峻霖走到净水器前取干净的玻璃杯,热水混着冷水喝了一杯,他从上飞机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心思喝口水。一杯没喝完,贺峻霖就着剩下的又接了一杯温度更加适宜入口的。
没有心思过多计较,贺峻霖把装满水但不会溢出的玻璃杯直接送到严浩翔眼前,伏低身子拉起他的手握好杯身。
贺峻霖:喝口吧,还要的话再给你倒。
严浩翔更不知道要计较,抬起头时头发略长地滑到耳后,露出那双迷茫又微亮的眸子,看着贺峻霖。
贺峻霖真是拿面前这个人没办法,抬起一只手碰到严浩翔挺立分明的鼻梁,捏着口罩拉到他的下巴堆着,一手同他一起握着杯身,抓他的手腕把杯沿递到严浩翔唇边,直到这个人机械地开启牙关,温和的水流亲过他苍白起裂的双唇,进入到苦涩的口腔留下甘甜,嘶哑干涸的喉咙得以滋润。
一整杯水断断续续倾倒得一滴不剩,贺峻霖才把湿漉的杯沿分开严浩翔的唇。
贺峻霖:还要吗?
贺峻霖问得民主。
严浩翔摇摇头,贺峻霖从他手里把空杯抽走放在桌上,抓着他手腕的手顺滑地往下变成抓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下。
不是值当解释的事,贺峻霖话家长里短那样,同严浩翔说起话。
贺峻霖:孩子取名字了吗?
严浩翔摇头,多数时候医生和护士都是用一串系列编号核对患者信息,之外的所有人默契地没提过给孩子取名的事,在谁也不知道结局、无人能预料生死,建立起这样的一个羁绊,亦不知是对生的向往,还是遗留给这个世界永久的哀伤。
这样的权衡,对于已经光临这个世界的生命不公平。
贺峻霖:那取一个吧,小名也可以。
贺峻霖打破这个畸形的不公与冷血。
也许唤名,实际听得懂的只有他们,但那是一种新的希望,有温度的呼唤。
告诉他,要健康平安地留下来。
严浩翔摇头的幅度很小,很缓慢,不是反对,是不知道。以他现在的脑容量,根本找不出任何丰富、寓意足够好的字眼去拼凑名字这等的意义重大。
贺峻霖:念生。
贺峻霖脱口而出。
名字是羁绊,取小名是怜爱,贺峻霖没有太复杂的想法,取直意,是希望他活着,盼着他活的念想。
严浩翔:念生...
严浩翔喃喃,
严浩翔:恋生,
严浩翔:生生。
严浩翔明白其中含义,更知道贺峻霖同样盼着孩子健康平安地长大。他从始至终没想过要就此挣脱,贺峻霖说的愿意一直都是真心实意的,即便人人讲妥协,也是他愿意。
严浩翔点头,他把“念生”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复述,也是在告知自我,念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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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辉很快就带着医生回来了,以老板的惯犯,强制安定是非要打的。他甚至都准备好了,要是老板反抗,叫几个硬汉给他摁着打。
强硬手段用不上,因为在严浩翔对着贺峻霖语气简直像撒娇,当然那是在小辉看来,才像是颇有点耍赖摇头说不要,贺峻霖的回答也只是抬手蒙住他的双眼。
贺峻霖:没事,就扎一下,不疼。
贺峻霖其实从小也挺怕针筒,挨一针特别疼。
但严浩翔就是妥协了,另一只手仍紧紧握着贺峻霖的手掌。
小辉目瞪口呆,看着医生很快就给严浩翔静脉推注了一针安定,医嘱说十分钟左右开始见效。但小辉觉得,
小辉:「这一针可能在打之前就起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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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针打得很温和,几乎没什么感觉,起效也很温和,只是让严浩翔好好地睡上一觉。
严浩翔:别走。
严浩翔意识逐渐不受自我意识控制地模糊,但他又握紧了一点贺峻霖的手,寻找到一点现实的依靠。贺峻霖配合地由他抓得手疼,附和说哪也不去。
最后那颗沉重的脑袋靠倒在贺峻霖的肩上,严浩翔彻底闭上那双不知道疲倦硬撑了多久的眼睛,在清晨的晖晕里陷进沉静的黑夜。
贺峻霖抽出手,叫来一旁忙着报备的小辉,把严浩翔扶到床上躺好。
眼周皮肤上的勒痕依旧惨不忍睹,贺峻霖问小辉有没有可以用来涂抹的膏药。
小辉一早就问医生开过药了,给拿来药膏和棉签,贺峻霖已经在床边坐下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
严浩翔没什么意识的,睡得很沉很沉,贺峻霖用棉签头部少量多蘸,在那一块淤痕打圈涂抹。
小辉看了眼时间,还有富余,也不催贺峻霖赶航,他其实更希望贺峻霖能留下,直到老板醒过来。因为晴姐说的就是对的,严浩翔除了贺峻霖的话谁也不会听了。
医生之后又来了一趟,给严浩翔打点滴留置针,除了补充身体机能所需的营养外,用药都带安定的成分,这也是按要求评估过严浩翔身体具体状况后的谨慎用药。
给严浩翔涂完药,贺峻霖待不了太久还是得走的。美好的插曲总要适宜地在必要时做告别。
小辉不能代替严浩翔挽留,把安慰时答应的一句哄骗当真,是道德绑架和不知好歹。贺峻霖只让小辉送他到机场,就招呼他回去照顾严浩翔,没有说还会不会再来,什么时候来。
就这样,渺茫的希望,久远的未来,静待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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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浩翔的身体机能在静养中缓慢恢复,大脑清醒回笼是贺峻霖飞走的两天之后,从对他而言漫长的休眠中一点点清明,没有见到贺峻霖的身影并不是可沮丧的理由,他知道那是一句心慈的施恩,没有当真,理所应当。
严晴薇提前知道严浩翔苏醒的迹象,她有很重要的事,抛下公司的事务今天赶过来在床边等他醒。
严晴薇给他把床调整到适合的角度,让严浩翔靠坐起来跟她说话。
商场上的形式瞬息万变,严晴薇一向没什么铺垫的耐心,一落座就跟严浩翔把话说透了。
晴姐:送去比对的样本出结果了,孩子亲生父本追踪。
严浩翔没发表意见,严晴薇就继续阐述:
晴姐:是个外籍华裔,阿姻以前一个高中的校友,大学学长。
晴姐:前段日子、也就是阿姻出事那段时间,他刚跟未婚妻新婚,现在妻子也有身孕了。
晴姐:部门那边正在跨国跟这位父亲尝试做联系,目前还没得到答复。
晴姐:但我觉得,大概率不会有回复。
严晴薇客观冷静地发表自己的观点。
严晴薇看着严浩翔没什么好说的平淡表象,她来说这些不是想激得严浩翔产生什么波动,也不是发挥过剩的怜悯和同情。
晴姐:或许,在这几月以来,是阿姻一直在记挂着这孩子没有离去过,怕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太孤单,想带他回到母亲身边也不一定呢?
严晴薇也知道鬼神之说太荒唐无稽,她只是削减一点严浩翔无用的罪恶感,不想看他把那孩子在手里抓得太紧,将自己逼迫到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她能说清楚孩子的父亲和由来,却还是说不清阿姻对严浩翔的信任,到底不至于他是唯一可联系人,也是死后唯一能够托付自己和孩子去处的人。哪怕此前的严浩翔主动过问过一星半点,两条生命全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严浩翔:他叫念生,生生。
这是严浩翔的回答。
晴姐:什么?
严晴薇没能领悟。
#严浩翔:他以后有名字了,念生。
严浩翔坚定地复述了一遍。
严晴薇终于听懂他的头绪,有气难叹,于是问:
晴姐:小贺取的?
她知道贺峻霖来过,虽然没有答应她的请求,还是连夜来了。
严浩翔被安抚得很好,他点点头,严晴薇终妥协。
晴姐:取的小名?
严晴薇难得有笑容,
晴姐:还是当小名用吧,有机会你跟小贺一起去寺里,找位师傅赠名取字,这一辈也过得顺遂。
#严浩翔:好。
得益于精心的照顾,严浩翔的嗓子总算恢复到常态化。
医生说死亡可能就只是一个咳嗽、发热或者卡痰,瞬间就难以挽回,高发率低治愈率。医生是比神佛更慈悲的存在,是最不愿意判罚患者死刑的持刀人,比谁都拼尽全力另觅生机。
但有时候向神佛祷告也不是迷信,是无能为力的悔恨,也是对生命的诚挚寄托。
请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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