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码头
京城。
一早,莫初对周管家和白芷二人交代了几句,之后便让白芷出门去买几样糕点,而她则是与沐夕回了屋,收拾衣物。
辰时,公主的马车队伍浩浩荡荡的停在了城门前,皇帝担忧她的安危,又考虑到队伍不可太过高调,便派了两位身手敏捷的大内高手,扮成了侍从与公主的车马队伍一起同行。
待莫初与沐夕赶到城门时,就看到了这阵仗,马车外的侍女翠微眼尖的看到了她。
“殿下,莫大夫来了。”
“快让她上来。”
走近马车,沐夕便抬手扶着莫初上了车。
马车外观看上去只是极其普通的样式,也没有任何标明身份的装饰,然而里头却别有不同。暗红色的车帘内侧绣着鸢尾花的图样,马车内设了软榻,一方桌子和一条凳子。
朱馨月见到莫初立刻眉开眼笑,大大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的形状,一手拉过她与她同坐一起。
沐夕将木盒放置在了方桌上,随后打开了上面的盖子。
“我让人买了些吃食,给公主解解乏。”莫初看着沐夕将盒中的吃食拿出,随口说道。
朱馨月对着莫初笑开,笑意格外的灿烂,而后又挽上她,头倚在了莫初的肩上,攀谈了起来。
看着公主这般随性洒脱,莫初心中甚是欣慰,久居深宫者,能依旧保持着如孩童般天真的可不多。
从京城到杭州城,乘坐马车需要四五日,途中她们商讨决定,以游历为目地,一路游山玩水。
为了方便她知道陆绎等人的消息,莫初提议先去杨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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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
果然往南行了不到一里地,还未到渡口便可闻人声嘈杂,加上马蹄声、车轮声作响,热闹如集市,与一里之外荒凉寂静的乱葬岗实在是天壤之别。
虽过了饭点,但几处饭庄仍可见炊烟袅袅,司狱捡了处看上去还算干净的饭庄,领众人进去。
陆绎拣了张桌子坐下。
“我们只是差役,不敢与大人同桌用饭,还是到旁桌去坐。”杨程万恭敬道。
“出来查案,不必拘泥小节,前辈快请坐。”陆绎伸手相请。
待杨程万坐下,杨岳与袁今夏才敢落坐。
“问他们有没有空心肉圆,就是里面裹猪油的那种……”司狱刚把店小二唤过来,袁今夏就在旁兴致勃勃地插口道。
“头儿,您想吃什么?大杨说江南有种什么什么笋,和肥肉一块儿炖,味道特别好,您肯定喜欢吃,”袁今夏转头去问杨岳:“叫什么笋来着?”
杨岳不理她,朝杨程万道:“爹爹,我去升个火盆来给您烤烤腿。”他担心爹爹的伤腿被寒气入侵,又该整夜整夜睡不安稳。
店小二动作很麻利,一会儿功夫就把饭菜都摆了上来,炖羊肉、鱼头炖豆腐、红煨肉,确是谈不上精致,但是浓汁重酱香气扑鼻。
因刚见了尸体有了后遗症,大家的胃口都不怎么好,一桌子的菜都没怎么吃。
饭庄之外,陆绎貌似不在意地打量这渡口来来往往的人。此处渡口往来船只不少,载货卸货却是有条不紊,各色人等彼此间似乎还甚是熟悉……
“大人,此地是乌安帮的地盘,扬州城的民间漕运有一大半都在乌安帮的控制下。”周司狱行到近旁,也望着往来搬货的人:“他们人多,势力也大,不过倒还算守规矩。”
乌安帮,陆绎虽久居京城,却也曾听说过这个帮派:“听说帮主姓谢,使得一手好单刀。”
“对,帮主谢百里,江湖上人称谢单刀,从江宁到苏州的漕运他都插了一脚,江浙两省的大帮小寨也都卖他面子。近年来,他年岁渐大,不怎么见出来,此地帮中事务都是两位堂主在打理。”
“两位堂主?”
“青龙堂主和朱雀堂主,还有白虎堂主在江宁,玄武堂主在苏州。”
陆绎点头,淡淡问道:“乌安帮与官府可有牵扯?”
“这个……”周司狱似颇有些为难:“卑职可不敢乱说,不过这次周显已的十万两修河款就是请乌安帮押送至扬州的。”
陆绎一怔,迅速转头望向周司狱:“修河款由乌安帮押送?这不合规矩吧。”
“是不合规矩,不过银子一两不少的入了库,也就没人追究此事。”
正说着,泥泞的道路那头又来了几匹马,为首一人水墨披风,月白绫裙,竟是位女子。帷帽长纱及腰,看不清面貌,仅能看见她腰间悬着一柄朴实无华的刀。这女子所过之处,周遭人纷纷放下手中事宜,向她拱手行礼,甚是恭敬。
“此人便是乌安帮的朱雀堂主,上官曦,听说师从武当,一手双刀使得出神入化。”周司狱靠过来,压低声音道,“莫看她是个女子,可是个硬茬,三年前她可是独自一人便挑了江宁董家水寨。”
与此同时,上官曦也看见了陆绎,在一片鸦青、佛头青、浅云尽黯然的色彩中,他那袭大红飞鱼服打眼之极,实在很难令人不注意到。
她的眸光略略一沉,转头问旁侧的人:“怎么会有锦衣卫到此地?谁惹了事么?”后半截话语气已有些重。
“……应该没有。属下马上去问问。”随从飞跃下马,询问过后回禀道,“他们来饭庄吃饭,并没有任何异常举动。”
“如此。”
上官曦的眸子隔着帷帽的轻纱,打量这陆绎,同时也留意到了饭庄内袁今夏等人,她翻身下马,径直朝着这方向行来。
“头儿,好像有点不对劲儿,我出去看看。”
袁今夏敏锐地察觉到外头比之前静了许多,叼着包子窜出去,正看见上官曦走过来,周遭贩夫走卒无不摒气噤声……
“上官堂主,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周司狱丝毫不敢怠慢,赶忙迈步上前拱手相迎,笑得一团和气。
上官曦亦拱手含笑道:“我们跑江湖的,承官爷大量,肯赏口饭吃,有片瓦遮顶便是好日子了。”
“老帮主身子骨可还好?我原该去府上问安才对,只是公务繁忙,实在脱不得身。”
“承司狱大人惦记着,我一定转告帮主。”上官曦目光投向陆绎,轻柔道,“这位官爷眼生得很……”
周司狱忙道:“我来引见,这位是从京城来的锦衣卫经历大人,陆绎陆经历……大人,上官曦,乌安帮朱雀堂堂主。”
陆绎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轻纱下的面容,片刻之后方才拱手道:“久仰。”
沾锦衣卫最高指挥使陆廷的光,陆绎官职虽不高,名头倒是很大,上官曦自然也听说过他,当下微笑道:“久闻陆经历文武双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知此番到江南有何公干?”
“陆经历此番是为周显已一案而来,那十万两修河款至今下落不明,着实令我等忧心得很。”陆绎还未开口,周司狱便抢着替他答道。
既然话说到此处,陆绎便直接问道:“听说,是贵帮将修河款押送至扬州的?”
“不错,是鄙帮负责押送,不过银两已经清点入库,交接完毕。”说到此处,上官曦伸手撩开帷帽上的轻纱,露出姣好的面容,双目点漆般注视着陆绎,嘴角微微上扬,透着掩不住的傲然:“陆经历不会是在疑心我等吧?”
见陆绎笑而不语,周司狱生怕两方冲突,连声道:“当然不会、当然不会……”
此时,站在陆绎后头的袁今夏总算窥见上官曦的模样,笑嘻嘻地插口赞道:“姐姐你生得这般好模样,还会耍双刀,真是才貌双全!”
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上官曦还是朝她微微一笑,气氛也为之缓和。
“尚有帮务在身,恕我不能相陪了。”她看向陆绎,笑得温婉:“希望经历大人早破此案,还我等草民一个清平天下。告辞!”
利落地转身,她行向渡口,轻纱在细雨中翩然。陆绎望着她的背影,自然听得出她语气中的嘲讽之意,他淡淡一笑,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微侧了头去瞧方才添乱的袁今夏,而后者早已连蹦带窜回到杨程万桌旁。
“头儿,你也看见了那位上官堂主了吧?”袁今夏歪着头,透着饭庄的竹窗,不无羡慕地望着上官曦背影,叹道:“早知道我就不该当什么捕快,也弄个什么堂主当当,真威风!”
杨程万摇头:“她能单挑江宁董家水寨,你行么?”
“这么厉害!还真看不出来。”袁今夏结舌。
杨岳笑道:“你可以以‘德’服人。”
“小爷德才兼备,你不服啊!”袁今夏紧戳杨岳腰眼,可惜杨岳天生不怕痒,怎么戳都是一脸泰然,着实无趣:“大杨,你比我强点,眸正神清的,没准人家能看上你,要不你留在江南做个入赘女婿?”
“那怎么行,我老婆可不能这么大气派。”杨岳直摇头:“我想要个温柔贤惠,还得能干活,我做饭的时候她来烧火……”
“你做饭,她烧火,到时候我就只要坐桌边等吃就行。”袁今夏连连点头,笑眯了眼,“美得很!美得很!”
杨岳斜睇她,嫌弃道:“……这里头怎么还有你啊?!”
“见色忘义了吧,你娶了媳妇,我还不能上你家蹭顿饭了。”袁今夏白他一眼,接着吃包子,“……羊肉馅的,这馅鼓捣得真嫩,比大杨做的包子强。头儿,你尝一个……”
说话间,她的眼睛不经意掠过竹窗,忽然定住——
窗外,与饭庄隔着薄薄的雨雾,码头上停靠着一艘颇大的夜航船,船头插着乌安帮的鱼鹰旗,颇为显眼。
上官曦就站在舢板上,还有个络腮胡男子,比她高出一头,身材颇魁梧厚实。两人面对面说着什么。
半个包子尚叼住嘴里,袁今夏连嚼都忘了,遥遥地盯着那个络腮胡,一脸的若有所思。
络腮胡子显然与上官曦十分熟络,话说到一半,竟然伸手把她的帷帽摘下来,在手中抛着玩,上官曦也不气不恼。
杨岳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还羡慕人家呢?”
“嘘,别吵。”袁今夏略回过神来,嚼了几下包子,双目却仍旧盯着……
在上官曦几句话之后,络腮胡子朝饭庄方向转过来,遥遥望着,下巴微微上抬,竟然径直就朝着这边行过来。
“我以前觉得那身捕快服就够遭人恨的,现在发现锦衣卫飞鱼服比咱们还拉仇恨。大杨,你就不觉得那满脸胡子的人特眼熟么?”袁今夏努努嘴。
杨岳眯眼细看:“……大高个,络腮胡,有点像京城东头糕点铺子的大掌案。”
“你什么眼神!”袁今夏嫌弃道。
此时,络腮胡子已经大步行到饭庄前,径直站到了陆绎面前,语气不善道:“京城来的锦衣卫经历,是吧?”
陆绎不答,转头看了周司狱一眼,意思很明白:此人是谁?
周司狱却也从未见过此人,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
“修河款,我帮可是一纹不少的送至银库。现下你们自己丢了银子,难不成想推到我帮头上?”络腮胡子气势极盛,连坐在里头的杨程万都停筷侧身望过来。
“少帮主!”上官曦随后而至,低声道:“少帮主不必动怒,他们大概只是循例问问,别无他意。”
少帮主!他竟然是乌安帮少帮主。
袁今夏不可思议地盯着络腮胡子。
陆绎微怔片刻,很快恢复如常,微微笑道:“原来是乌安帮少帮主,失敬失敬。”
“少来这套,爷不喜欢和你们官家打交道!”络腮胡似对陆绎有股莫名的怒气,每字每句都像铁锤子砸石板上,硬梆梆的。
陆绎脸上不见丝毫气恼,温和问道:“既然不喜与官家打交道,为何要替周显已押送修河款?”
“爷的事用得着向你交代吗!”络腮胡直嚷嚷道,十足蛮横模样。
“……少帮主,”上官曦显然不愿意他与官家起冲突,又需给足少帮主颜面:“陆经历初来乍到,想必有些误会,此事稍后我会请赵通判……”
她话未说完,络腮胡将大手一挡,制止她再说下去,又粗又黑的眉毛高高挑起:“他都闯到咱们地头上来了,还叫误会!”
“真是误会、误会……”周司狱连忙解释道,“我们原是去乱葬岗勘察尸首,因过了饭点,就近过来用饭的。”
络腮胡却是全然没把周司狱放在眼中,只死盯着陆绎一人:“只怕是假借用饭之名,实则想查探我帮吧!”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周司狱急得舌头都快打结了,“这事、这事都怪我。”他不明白这位少帮主究竟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又为何偏要和他们过不去,眼看周围帮众越围越多,只怕是想到安然脱身都不易。
上官曦也不明白,为何非要和陆绎过不去,他是少帮主,当众又不好驳他的面子。她秀眉颦起,婉言道:“少帮主,理字在咱们这边,有什么误会,进屋去煮壶茶,不愁说不清楚。”
“哼,我跟他有交情吗,喝不下。”络腮胡干脆道,直盯着陆绎,“这事儿怎么了?你痛快给句话!”
陆绎淡淡道:“少帮主想听什么话?”
“爷想听什么你就说什么?”络腮胡眉毛挑得高高的,眼中满是嘲弄:“我让你叫两声给爷听听你愿意吗?”
“老四!”上官曦终于出言喝住他,毕竟得罪锦衣卫不是好玩的,更何况是陆绎。与此同时,杨程万一瘸一拐地自饭庄中走出来,一直走到络腮胡跟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你,是小霄吧?”
络腮胡呆愣住,莫名其妙地盯着眼前的老头。
“你小时候长得像你娘,现下留着胡子,倒和你爹像得很,”杨程万笑着:“你爹爹身子骨还好吗?”
络腮胡,即谢百里的儿子谢霄,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我长得像我娘?”
“前辈,您是?”
上官曦也忍不住问道。
杨程万温颜道:“我姓杨,你爹还是镖师的时候就认得他,你们大概已经不记我了。”
“你是杨叔……替爹爹找回玉佛的杨叔吧!”谢霄再看杨程万的腿,恍然大悟,郑重施礼:“请恕侄儿失礼,我记得爹爹曾经带我去京城拜望过您。小时候常听爹说起,当年多亏了您,否则爹爹性命不保。杨叔,请受小侄一拜!”
他身为少帮主,这一拜不要紧,连着旁边的上官曦,还有周遭的帮众全都齐刷刷地朝杨程万施礼。
陆绎在心中默默思量:不知那玉佛是何事故,杨程万又是如何救了谢百里,使得谢霄竟会对他如此尊敬?此事是在杨程万任锦衣卫时候的事?还是他入了六扇门之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