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洲-开棺
京城,同安堂。
昨夜因谢宵有伤,莫初便让沐夕互送他去了杨州,而她则是先一步返回了京城。
莫初寅时才回到医馆,一般有急事时,她们都是直接飞檐走壁,从不走医馆正门的。
莫初飞入院中,刚站稳脚跟,就传来了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人走了出来。
“小姐,您回来了啊。”
莫初闻声看了过去,就见白芷披着外罩伫立在屋前。
“是不是吵醒你了?”莫初走向她,伸手转过她的身子,将她拉进了屋内。
白芷向身后望了望,并未看到沐夕的身影,询问道:“小姐,怎么没看到沐夕姐姐啊?”
“她还有其他任务”莫初摆了摆手,一边说一边转身:“你快去休息吧。”
“等等小姐。”话音落下,白芷走到桌前拿起了信封,随后递给了莫初:“这个是公主差人送来的。”
“公主么……”莫初接过,有些疑惑的拆开了信封。
信中告知了她,皇上准许她同行,还告知了她启程的时间,和汇合的地点。
看完信后,莫初将信纸塞进了信封,转而看向了白芷,道:“后日,我便要与公主一同前往杭州城了。”
“小姐,你才来京城多久啊。”白芷听了,瞬间慌了起来,立刻走进了莫初,委屈的说道:“怎么又要走了呢?”
“皇命难违啊。”莫初浅笑,伸手摸了下她垂在肩上的长发。
“小姐,你这一走还会回来吗?”白芷拉着她的手晃了晃。
莫初笑着说道:“有可能哦,毕竟公主是要回宫的。”
“那就好。”白芷高兴的挽住了莫初的手臂:“那白芷就在这里等着小姐。”
莫初看着面前的人,哭笑不得,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一样。
她二人又聊了几句,莫初想起明日还需进宫给娘娘们请脉,才与白芷道了晚安。
莫初回到房间后,换去身上的夜行衣,才发觉随身携带的香囊不见了,在衣服中翻找了几次,也没有发现踪影。
莫初失落的坐在榻上,脑中回想着她今日的行踪,在她上船前她清楚的记得将香囊贴身放置在衣物中的,如今不见了踪影,这可如何是好?
忽然,她与谢霄一起跳入海中的画面在脑中浮现,于是大胆的猜测道:该不会……掉入江海里的吧?
还有一种可能,在我挥剑时,香囊不小心掉在了甲板上呢?
想到这,莫初眉头皱起,叹道:若是掉入江海中还行,可若是被旁人捡了去的话,恐怕………
会对她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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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
站船缓缓停靠在扬州官驿码头,风已是江南的春风,带着些许凉意,轻轻拂动衣袍发丝上。
袁今夏掮了行装,与杨岳跟在杨程万后头下船。
走在最前头的自然是此行官阶最高的大理寺左寺丞刘相左,头戴乌纱,身穿青绿锦绣圆领袍,袍上绣着白鹇,银钑花带,脚穿皂皮靴,规规矩矩,绝对没有半分越逾之处。
陆绎行在其左后,仍旧是一袭飞鱼服,神情淡淡地,与天色相得益彰。
码头上,一早就得了信的扬州城内大小官员高高矮矮站了一堆,粗粗数过去估摸着至少有数十人。再一眯眼,为首者所穿常服上绣孔雀,可知是三品大员。
袁今夏撇撇嘴,这些人自然不是来迎她的,而是冲着刘相左和陆绎。刘相左是大理寺左寺丞,也不过五品而已,还没有能耐让三品大员亲自到码头相迎。唯一能有此“殊荣”的自然就是陆绎,虽是七品锦衣卫经历,但有个锦衣卫最高指挥使的爹,得到待遇当然不一样。
看着陆绎既不失礼数又不失倨傲地向扬州大小官员一一见礼,又见他朝扬州知府说了几句什么。扬州知府向他点了点头,转头吩咐了随行,随行之人快步上船去,不多时便将那六口黑漆樟木箱抬了下来,又把沙修竹也押了出来。
对于此番接待陆绎,扬州知府所秉持态度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不得罪,别让陆绎回京后告自己黑状就成。于是,见刘相左与陆绎皆推辞,他也不勉强,送上车马轿,又派了两名司狱来协助他们查案,才率一众官员离开。
此刻的刘相左,头晕脚浮,恨不得立即找张不会晃的床踏踏实实地躺上三天三夜才好。当陆绎与他相商时,忙表示自己愿意先去查看卷宗,查验尸首并勘探案发地点就要劳烦陆绎。陆绎倒无异议,只是为难地表示自己还需要人协助。刘相左当即慷慨表示杨程万等三人由他任意差遣,粗活脏活都使得,不必有顾虑。
将杨程万唤过来,交待他们听从陆绎的差遣后,刘相左便上了轿子。
陆绎才施施然上了另一顶轿子。轿夫稳稳当当地起轿。杨程万唤上尚在一旁窃窃私语的两徒儿,示意他们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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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同安堂内,莫初出门前她告知白芷,若是沐夕回来了,让她在医馆等她,随后便坐着马车去了皇宫。
与之前一样,待她给后宫的娘娘们请完脉,都已经过了午时。
莫初背着药箱走过御花园,迎面走来了一位黄衣丫鬟,只见她笑盈盈的看向她:“莫大夫,我家殿下有请。”
莫初点头,便跟在了她的身后。
院内,一位红衣少女,正在院中荡秋千。院中的太监侍女们分别站在她身旁,保护她的安慰。
“殿下,莫大夫到了。”黄衣侍女开口道。
红衣少女眉眼弯弯,向着走进院中的白衣女子招手:“莫初,你来啦!”
“殿下,您小心一些。”莫初看着从秋千上跳下的女子,担忧的提醒道。
朱馨月兴奋的跑向了莫初,随后又拉着她走向了殿中。
“你可有收到我的信?”朱馨月拉着她,在高台上入座,侍女立即上茶和糕点,。
“收到了。”莫初看了眼身旁的人:“听闻锦衣卫和六扇门的一行人前几日从码头出发了,公主为何不与他们同行?”
朱馨月摇了摇头,随手将桌上的茶盏向着莫初推了推:“陆经历这个人一板一眼的严肃的很,若是与他们同行,我肯定会无聊死的。”
莫初听了嘴角微微皱起,心中喟叹:这个公主还真是调皮,不过她说陆绎一板一眼,还是正确的。
“没关系,公主的安危就交由我来保护吧。”说完,莫初端起茶盏,抿了口,看着倚靠在软榻上的女子笑了笑。
朱馨月听了心中甚是欢喜,立刻抱住了身旁的莫初:“有你在,我定能放心。”
两人又聊了一段时间,见天色有些变暗,莫初便起身告退。
朱馨月应了她的意思,随后便唤大宫女玲珑去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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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
北郊,草芽儿初发,嫩得像玉雕一般精致,燕儿低飞,在空中往返穿梭。
朝廷中有人盗取官银,皇上命陆绎彻查此事,于是一行人便来到此处探查尸体。
帷轿在细雨中起伏着,陆绎闭目养神,面上神情淡然,修长的手指一直轻轻搭在轿窗边缘,轿帘拂动,外头的动静听得分明。
直行至一株老柳树旁,引路的司狱翻身下马,示意轿夫停轿。他朝帷轿恭敬禀道:“经历大人,周显已的坟就在此处。”
一轿夫忙撩开轿帘,另一轿夫已撑好油布伞候着,陆绎缓步出来,看了看那座新坟,一句废话都没有:“挖吧。”
他没说让谁去挖,袁今夏楞了下,指望着没准是让本地司狱去挖。而杨程万就已经抬脚过去,见状,和杨岳连忙赶上前。
袁今夏从司狱手中接过铲子,没敢耽误功夫,与杨岳一人一边,一铲子一铲子刨下去,土屑飞溅,弄得旁人都不得不退到一丈外看着。
能被拖到乱葬岗的,都是胡乱了事,埋得不会深,有棺木的都算是走了运,多半是裹上破席就埋上。瞧这两人干活模样着实蛮得很,陆绎不得不担心哪一铲子下去把周显已脑袋给铲下半边来,正欲开口,便听袁今夏“啊”了一声……
“这有东西!”说话间,她已经将物件捡了起来,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好奇端详:“是个香袋儿……”
陆绎大步过去,伸手接过来瞧,见是个藕荷色的香袋儿,上头用丝线绣着并蒂莲,娇艳动人。
“你接着挖吧,当心点,别伤着尸首。”陆绎淡淡吩咐她,然后拿着香袋转身走开,行到杨程万身旁,递给他道:“杨前辈,您看看这个香袋。”
杨程万躬着背,恭敬接过香袋,眯起眼睛看了又看,又嗅了嗅。
“闻香气,里面应该是兰花瓣,像是女人用的东西……”他抬起头来,将香袋儿递还回去,朝陆绎道:“据我所知,周显已此行并未带家眷,或许是旁人遗落在此?”
陆绎颔首,顺手将香袋儿揣入袖中,这时候就听见咚咚咚几声闷响,是铁铲撞着棺木的动静。
陆绎仰头看了眼天色,点头:“撬开。”
棺木中的周显已葬下去已有数日,尸体必定已经开始腐烂,袁今夏一面在心里抱怨着这倒霉差事,一面自怀中取了块布巾掩口掩鼻地裹好,这才一铲子顶在棺木盖上。
杨岳与她一般,也将铲子顶上棺木盖接缝处。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用力,棺木盖吱吱做响,几枚棺材钉不情不愿地被硬拗了起来,棺材被顶开个豁口,一股恶臭涌出。
“里头估计都烂了,还……还要验吗?”她问陆绎。
陆绎冷漠地看着她一眼,袁今夏只好认命地复跃入坑内,与杨岳一铲接一铲,将棺材钉尽数撬出,最后将棺木盖卸到一旁……
恶臭之中,一具身穿官服的男尸静静躺着,铁青的脸仰对着阴沉沉的天空。
陆绎曾见过周显已。
三年前,在户部,他与周显已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周显已任户部给事中,正九品,虽为言官,却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人物,并无起眼之处。
陆绎还记得他,是因为周显已的靴子。
当时是在寒冬腊月,雪后,官员们脚下的靴子或鹿皮靴或羊皮靴,再不济也有棉靴。周显已脚上也穿着一双旧皮靴,边缘却是开了口的,估摸着渗进不少雪水,他沉默着在火盆边烤着。
京官穷,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大多数官员有法子捞到额外油水,穷成像周显已这样的倒真是不多见。
陆绎看着周显已因为开始腐烂而肿胀的面容,眸光暗沉,片刻后望向杨岳,吩咐道:“把他的靴子脱下来。”
杨岳依照命令,上前去脱尸首上的靴子,尽管他已经足够小心翼翼,但因为尸首已经高度腐烂,靴子连着皮肉被脱下,露出森森白骨,血水咕嘟咕嘟直冒。
袁今夏只觉得肠胃一阵翻腾,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上坑来,扯下蒙面的布巾,连着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
“前辈,有劳了。”陆绎转向杨程万有礼道。
“不敢,是卑职的分内事。”杨程万忙道,一瘸一拐地行到坑边。
杨岳忙伸手将爹爹扶下来,又因恶臭太过,他取了布替爹爹蒙好口鼻。
杨程万皱眉道:“……把夏儿叫下来,她再这么娇贵就别当捕快了。”
杨岳刚张口欲唤,就看见袁今夏顺着坑边溜下来,忙朝她使眼色,示意爹爹脸色不好。
袁今夏陪着笑脸嘿嘿道,用布巾蒙好口鼻,硬忍着恶臭,帮着杨程万取出全套验尸的银具,在旁恭敬候着。令她颇不解的是,陆绎竟然也下到棺边,一言不发地站在杨程万对面,看样子是要看杨程万如何验尸。
尸臭几乎快要将袁今夏熏昏过去,肠胃翻涌,但脚始终不敢挪动半步,老老实实地钉在原地。
杨岳也是如此,接递工具,不时担忧地看着杨程万的那条伤腿,恐它不能久站。
天色愈来愈阴沉,风再卷过时,已有细雨纷纷而至,扑在衣袍发丝之上。
杨程万的伤腿是旧疾,若是被雨淋湿受了寒气,疼起来便是十天半月也不得好,袁今夏担忧地看向杨岳。杨岳显然也是担心,再看验尸已经接近结束,忍不住开口道:“爹爹,我来吧,您歇会儿。”
杨程万没理会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继续验尸。
袁今夏转头望向陆绎,期盼他能说句话,但后者目不转睛地看着杨程万的每一个动作,半边衣袍被雨濡湿都未理会。
如此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杨程万连最后靴底也查验过,方才放下最后一件银钳,朝陆绎有礼道:“大人,已查验完毕。”
陆绎颔首,有礼道:“前辈辛苦。”
伤腿耐不得久站,此刻松懈下来,杨程万身体微微一晃,杨岳赶忙上前扶住,将他搀托上来歇息,取了水囊给爹爹喝。此时的杨程万,疲态倍显,两鬓花白,伤腿尽量平伸。杨岳蹲在旁边,手法轻柔且熟稔地替他按揉着。
“此地笔墨不便,我回去后便把验尸格目呈给大人。”杨程万见陆绎朝他行来,连忙就要起身,被陆绎按住肩膀,只得又坐了下来。
“不急……前辈的腿,是何时受的伤?”
闻言,杨程万有点讶异,他以为陆廷已经将此事告诉过陆绎。
陆绎留意到了杨程万的神情,撩袍半蹲下身体,平视杨程万问道:“前辈?”
杨程万笑得风轻云淡,道:“我已经算走运的人,进了诏狱,还能活着出来,伤条腿就不能算件事儿。”
棺木那边,袁今夏责无旁贷地负责收尾,将尸首衣着复整理好,复盖上棺木盖,因没有没趁手的家伙事儿,她便在地上寻了块青石块,一下一下地把棺材钉又全都钉了回去,这才跃上坑来,操起铁铲把土再给填回去。
杨程万进过诏狱?他犯了何事?
陆绎微怔,爹爹并未提过此事,只说杨程万在一次任务中受了极为严重的伤,从此退出了锦衣卫。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陆绎沉吟片刻,刚想开口,就听见一人连蹦带跳窜过来……
“都完事了!头儿,咱们哪吃去?”袁今夏噼噼啪啪地拍着手上的灰土,可怜兮兮道。
这个小徒儿平素就饿得特别快,再说眼下确是过了饭点快一个时辰,怨不得她喊饿,杨程万暗叹口气,由杨岳扶着站起来,朝袁今夏道:“急什么,听经历大人的吩咐。”
袁今夏看向陆绎,嘿嘿干笑道:“其实我就是在为经历大人考虑,大人肯定饿了吧?”
陆绎招手唤来司狱,问道:“附近可有用饭的地方?不必讲究,能裹腹就行。”
司狱忙道:“往南不到一里地有个渡口,那里往来船只多,饭庄也有几家,只是……”
“怎么?”
“那处渡口不是官家渡口,往来都是贩夫走卒,嘈杂了些,饭菜恐怕也粗糙。”
“用饭而已,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