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霄出事
商船上。
分好房间后,杨岳陪着杨程万进船舱,替他煮上家中带出来的茶沫子,待茶香驱走室内霉味。
袁今夏不习惯船舱狭小,那股经年不散的霉味更让人觉得憋气得很,便独自到甲板上透气。
南北大运河水道修于永乐年间,自此南北漕运畅通无阻,南方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往北方,供应北方城市与驻军。
河面上,漕运的船只络绎不绝,成群结队的野鸭子出没波涛之中,南方稻米漕运北上,无数粮食遗漏河内,养得水道内鱼肥鸭壮。
袁今夏俯在船栏上,盯着野鸭子,眼神有点发直,杨岳上甲板来寻她,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情不自禁地赞叹道:“真肥啊!”
“是吧。”袁今夏连连点点表示赞同,双手握拳痛惜道:“早知道平日无事就该来这边逮野鸭子,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呢。”
“卖了多可惜,好吃着呢。这野鸭子肉紧,和家鸭不同,想好吃就得用刀切厚片,放温油里滑一滑,”说起烹调,杨岳就有些刹不住:“雪梨洗干净也切片,两片雪梨夹一片鸭肉,放入油中反复炸,炸到鸭肉酥烂,那味道……”
“别招我,正饿着呢!”
袁今夏痛苦地制止他,她身上缺钱,本想到衙门里蹭顿饭,可为了赶船,连饭都没蹭上。站船上没到饭点是没东西吃的,现下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似早知她会饿,杨岳自怀中取出样物件递过去。
低首一看,是用层层油纸包好的葱油饼,袁今夏感激叹道:“知我者也!”顾不得多说,她先解开油纸,连咬了几口,大嚼起来。
“又没吃饭?”
袁今夏瞥了他一眼,边嚼边答道:“小爷……忙…”
“缺钱也不能不吃饭啊你!我听说你预支了这两月的月俸。”杨岳皱着眉头看她:“你到底得攒多少嫁妆才能嫁出去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他当年也是袁今夏的手下败将之一。 葱油饼不大,袁今夏再接再厉咬几口,便吃光了。
“别提了,这次不光是钱两的问题,比这还麻烦。”袁今夏用袖子抹抹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告诉他:“……看我娘的架势,这回的亲事她是志在必得。”
话音刚落,杨岳就笑开了:“这是好事啊,哪家的倒霉孩子被你娘看上了?”
袁今夏恼怒地瞪着他:“滚!”
杨岳尽量忍住笑,温和道:“夏爷息怒,我不笑就是了,你说说,到底是哪家的倒霉……不不不,哪家有这么大福气?”
袁今夏狠狠剜了他一眼才道:“易家老三。”
“易家……哦,我记得,是你弟弟的夫子吧。”杨岳点头赞叹道:“还是你娘想得长远,把你嫁过去,以后的束脩可就全都省了。”
“何止啊,还有每年夏天的冰敬冬天的炭敬,逢年过节花样八门的礼,就全省了。”袁今夏补充道:“一年划拉下来,能省不少银子呢。”
“这么好的事!你还不赶紧嫁了。”
杨岳嘿嘿直笑,躲开了袁今夏踹过来的两脚,二人在船上嬉笑打闹。
过了半晌,袁今夏才悠悠叹了口气:“是不行,你睡觉还打呼噜呢,谁受得了。”
她怅然转过身,陡然发现身后不远不知何时站着一人,雪白的衣衫,雪白的手,墨玉一般流畅的长发用雪白的丝带束起来,一半披散,一半束敷,风流自在,优雅贵气。
陆绎似乎没留意到他们,他手上端着一盖杯,赏着江景,慢条斯理地浮了浮茶水,茶香袅袅,氤氲水汽中,俊秀的面容半遮半隐。
依着今夏的想法,横竖他没瞧见,自己也犯不上去见礼,偷偷溜开才是方便。没准陆绎还记得那晚新丰桥头的事,若是认出他们俩来,想起那二两银子,很难说对她会有什么好印象;心眼再小些,存心找她晦气也说不定。
而杨岳迟疑一瞬,想着官阶大小尊卑有序,不可失礼,已忙上前一步施礼道:“六扇门杨岳,参见陆大人。”
袁今夏来不及拽住他,只得也跟上施礼:“六扇门袁今夏,参见陆大人。”
陆绎抬起眼帘,淡淡“嗯”了一声。
这般近的距离,袁今夏瞧他面上并无异色,想是没认出来,便暗暗松了口气。
“杨程万杨捕头何在?”陆绎问道。
“我爹爹腿脚不便,正在舱内休息。”杨岳答道。
陆绎手略一抬,向着船舱方向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带路,端着的茶碗顺手往旁边一递,正是袁今夏所在的方向。
大概是他这动作着实过于顺手,自然而流畅,至于于袁今夏在脑子还未转过弯来的时候就已经自动自觉地接过茶碗,替他捧着。
杨岳带着陆绎往杨程万歇息的船舱去,袁今夏在其后,木愣愣地看了眼手中茶碗。
船舱内,陆绎与杨捕快交谈着什么,袁今夏和杨岳瞧瞧的在门外偷听。
杨程万行至门口,一把拉开舱门,各自拿着皮制小听瓮贴在舱门上偷听的袁今夏和杨岳差点跌进来。
将小听瓮尽数收缴,杨程万瞪了他们俩一眼:“天黑之前,关于这艘船,还有船上的人,我要你们都做到心中有数。”
“爹……”
“头儿……”
两人同时哀号出声。
“我随时抽查。”杨程万简要道,随之将门关上,转身朝陆绎笑道,“犬子徒儿顽劣,让您见笑了。”
陆绎此时方才淡淡一笑:“家父曾经提过,当年在锦衣卫中,您的追踪术无人能及,堪称一绝,现下后继有人,也是件好事。”
杨程万不置可否,只问道:“令尊身体可还好?”
“还是老毛病,一累就易犯心口疼。”陆绎不动声色地察看杨程万:“我常劝他将养着,可他也听不进,闲下来常想起从前的许多事儿。家父多次提起过你,心里是很盼望你能回去帮他。”
“多谢他还记挂着我这把老骨头。”杨程万淡淡笑着,疏离而客套。“家父让我带句话给您——”陆绎注视着他,“——死者已矣。”
闻言,杨程万静静而坐,良久才缓缓道:“以前,我也认得一位从七品锦衣卫经历,官阶职位都与大人一样,他姓沈。”
陆绎静默着,这位沈姓从七品锦衣卫经历,他知道。
沈炼,字纯甫,江西会稽人。嘉靖十七年进士,后任锦衣卫经历。秉性刚直,因亲眼目睹“庚戌之变”,百姓家破人亡惨剧,沈炼忍无可忍上疏历数严嵩十大罪状,结果被处以杖刑。
杨程万涩然苦笑道:“当年,令尊虽然身为锦衣卫最高指挥使,但对我和沈炼却另眼相待,甚至与兄弟相称,这份知遇之恩,我今生是报答不了了。如今的杨程万已不中用,既老且残,只能在衙门里混混日子,再不做他想。”
面前的人不过四十多岁,却是半鬓花白,疲态倍显,与爹爹描述中那位屡破奇案的锦衣卫镇抚相距甚远。
究竟这是表相还是他当真心如枯槁?
陆绎注视他片刻,只得道:“此事不急,前辈不必现在就匆匆决定,此番扬州之行,言渊年少,还要仰仗前辈多多指点教导才是。”
“经历大人客气,岂敢岂敢。”杨程万忙道。
陆绎再不多话,起身拱手,告辞而出。
舱房内仅余杨程万一人,复坐回椅子上,静静看着对面那杯茶水,目光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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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皇宫。
朱馨月一回宫便赶去了御书房,视线看向了殿门口的两名太监,眉心微蹙:“父皇可在?”
店外的公公回答道:“回殿下,皇上在。”
“知道了。”然后微微甩了下宽大的袖子,抬步慢悠悠走进了殿内。
她昂首挺胸:“儿臣给父皇请安。”
“月儿又出宫玩了啊?”皇帝嘴角扬起一个慈爱的弧度,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朱馨月眉眼弯弯,咧着嘴,在皇帝面前全然没有一点公主甚至女子的矜持形象,而像寻常父女相处那般,伸手挽着他的胳膊,眨眼道:“儿臣去宫外找莫大夫了。”
皇帝失笑,伸出手轻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可以将她招到宫中啊。”
“父皇,此次去杭州旅途枯燥,在加儿臣想让莫大夫与儿臣同行,不知父皇能否批准?”这话她说得十分气定神闲,没有一丝犹豫。
“你呀,你呀。”皇帝看了她一眼,见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笑了笑,道:“准了。”
“谢谢父皇。”闻言,朱馨月欣喜不已。
果然,父皇是疼爱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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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安堂。
莫初正在院中用膳,忽然,一个黑色人影闯入了驿站,随着人影移步到沐夕身后,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将消息说出。
随后消失在了院中,此人身手敏捷,来无影去无踪。
沐夕走进莫初,压低了声音:“谢少帮主出事了。”
“这小子,真不让人省心。”莫初抿了口茶,缓缓开口。
谢宵是乌安帮的少帮主,三年前在自己的婚礼上逃婚,从而闯荡江湖,与沙修竹结拜成了异性兄弟。
谢宵的身手还是不错的,只是性子急了些,莫初不放心,便派了暗卫在暗中保护他。
办事效率极高的暗卫,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通知了她。
待莫初填饱肚子后,告知了白芷此去的目的后,便与沐夕赶去了谢宵最后出现的地方。
城郊东边的,一个较为偏远的渔村。
沐夕打量着村中的鱼户和房舍,在与她们不远处,有两个小孩在玩泥巴。小男孩把女孩刚堆好的模型弄倒了,小女孩委屈的哭了起来,嘴里还时不时的说着“我要告诉宵哥哥,让他揍你”之类的话。
莫初听后笑着走向了他们,沐夕以为她要去哄小女孩,谁知她蹲下身直接伸手触碰了泥巴。
“小姐,您这是……”
莫初朝她看了眼,随后又看了眼小男孩垒起的山堆,学着形状做了个比他还要高上一截的山堆。
莫初看向一旁还在抽泣的小女孩,柔声说道:“好啦,我帮你重新堆了个,你不哭了好不好?”
“谢谢,姐姐。”小女孩停止了哭泣,看着面前这个高高的山堆高兴极了。
沐夕从袖子里掏出了手帕:“小姐,擦擦手。”
莫初站起身,结果递来的手帕擦着手上的泥巴,缓缓开口:“小妹妹,你能帮姐姐找下宵哥哥吗?”
“宵哥哥和沙哥哥出去了。”小女孩身旁的男孩开口道,转而询问起了莫初:“姐姐是宵哥哥的朋友吗?”
“我是他的家人,他好久没回家了,我担心他就来找他了。”
小女孩突然抓住了莫初的手:“姐姐,你靠过来些。”
莫初疑惑的蹲下身,小女孩凑到了她的耳边说道:“前几日,我们村进了强盗,宵哥哥为了保护我们,受伤了。”
“姐姐既然来了,就快带宵哥哥去治病吧。”小男孩见状也凑了过来。
莫初笑着伸手摸了摸二人的头:“可以带姐姐去见村长吗?”
“好啊。”两个小孩很欢快的为她带路。
刚走几步后,就看到了四五人从木屋里走出。莫初打量着每个人,发现他们的身体强健,都是些练家子。
沐夕也发觉了他们的异样,走进莫初提醒道:“小姐。”
莫初“嗯”了一声,侧身挡住了两个小孩,沐夕乘此跟在了那些人身后。
待沐夕离开后,莫初笑着开口道:“内个姐姐去找茅房了,我们先去找村长吧。”
她的一番话两个小孩没有质疑,而是很卖力的找到了村长。
与村长交涉时,她如实相告了自己的来意:“我是乌安帮的人,此番前来是来寻我们的少帮主谢宵的,你且和我说说他们此去的目的。”
“乌安帮……”村长看了莫初许久,才开口:“截取生辰纲,我的儿子是那位参将手下的棋牌馆。”
“里应外合到是个好法子,可是……”莫初站起身走到了门边,看着屋外亮起了灯火开口道:“此番恐怕凶多吉少。”
“什么!?”村长听后惊恐的站起身。
“咻…咻…”的口哨声传来,莫初知道沐夕已经将人控制住了。莫初看向村长:“村长放心,我会把他们安全带回来的。”
“多……多谢姑娘了。”
莫初在夜色中穿行,心中想着陆绎不要伤及谢宵,虽说他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但他的初衷是好的。
她希望自己可以及时赶到制止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