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国破山河在
民国二十六年未月,一切都还浸润在梅雨时。每年逢上这时,上海浸泡在佘山的一声喷里,雾帘厚重作空中靡蒙的一团。自西南到租界充斥着浑浑噩噩的疲惫,从早到晚闲不住的呵欠劲儿。
马斯南路的老哈巴狗趴在甬道尽头,蜷缩在方池旁昏昏欲睡。沪城的雨太多,满大水,从路人窄窄的袖口里飘缕金陵的粉黛菱香。
摊摊水洼在黄包车下溅成花谢了一地,黄铜铃却依旧干脆清亮,随着车夫从街东头飞奔到西尾去,消弭了。
回廊里遥遥闻见戏腔润韵如鸾吟,负手侧耳去听,才发现唱的是牡丹亭。正是轩窗帘雨时,霶霈如斯绵软,把沪城泡的发皱。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唱戏?”
房内冷香缭绕,只见女子用白玉钗子绾了发,唇上抿一抹艳脂。琉璃台灯的光像黄月一样静谧,程延峻卷了支旧烟站在门扉处窥见她面容姣好的侧脸。眼尾飞入鬓,画眉细如柳,呵气如兰,弯了腰肢。
“兰花指里捻了二八芳华,细嗓里吟出旧曲梦醒。”程延峻有意蹑声上前一步,从后拥住她。后者愕然回顾,程延峻似有若无地啄吻女子的耳侧。她大抵刚洗过发,其间还有皂荚细粉的清润香气。
“少爷!”管家陈思南的声音打乱了程延峻的思绪。
“嗯?那个唱戏的女子呢?”
“这里荒芜一片,哪有什么唱戏的女子,少爷你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算了算了,不重要了。”山河未靖,何以为家?如今若真有人在此唱戏,怕也是落了个家亡人散各奔腾的悲凉。
日落西山时,黄浦江面漂浮了一层白色泡沫,仔细看或许是银磷骨灰,是被炸毁的作战器械脱落下来的塑料外壳。
一个浪潮打来,浅滩上半死不活的尸体被卷入河海,冲进了激流的漩涡,还没来得及挽救便只余留一滩证明曾存在过的血迹。
日寇的炮台从租界上移架在了闸北区,炮火连天轰炸数日,上层人士该躲的躲,该藏的藏,棚户居民楼的普通百姓无处可逃受了这灭顶之灾。
张副官眯眼望着鲜血染红的青天白日旗和无辜逃窜的国人百姓时,迟迟无法张口喊出那句撤退。
“打,给老子打死这群狗日的鬼子,他娘的。”
遗骨尸骸遍地成山,荒凉堆积在千疮百孔的国家之下,满目疮痍,是红的河流、空的子弹壳。炮鸣枪响,卯足了劲儿的怒喝充斥着江岸,红色头巾是视死如归的象征,血性昂扬的将士抱着连射的机关枪冲锋陷阵,又一排排地倒下躺进汪洋血泊。
“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程延峻黑皮鞋尖碾过还燃零星橘光的烟头,转腕轻甩身后军绿大衣,有风从下摆川流而过,倏然冷清,身影不为凛冽寒风而斜于战场傲视敌寇。
“当以家国为先。”
舌抵上膛轻啧出声,垂眸摸出腰间配枪,指绕扳机反转一圈重握回掌间,便拉开保险展臂高举朝天放枪,空气间只余回音和硝烟刺鼻。
“不收河山终不还。”
张副官侧过脸埋于阴翳中隐去难言情绪,可越是通向崭新未知奔向无渊黑暗,越是惊慌失措难以抑制的回想,临送别时眉目流转间柔情万种,军人见惯生死也会生出几分贪生念头,此战绝不许败。目光扫过同在战壕已整装待发的下属,他们有些青葱,却个个无畏,敛了万般柔情,复而满身阴鸷。
“ 犯我中华者,杀!”
性命这一词汇,说是轻飘飘,也确是一刀、一枪轻而易举就能褫夺,说是沉重,也许要付出比存活更高的代价才能将其握在手中。
那些民众何其无辜,要被这无情的侵略倾轧,连在战乱中勉强挺直脊梁生活都很难做到。
援军迟迟未到,中央的急电却一封接着一封沉沉压在心弦,我不是看不到日军的飞机坦克,也不是可以完全忽略那些明晃晃的利刃。
那上面都沾有猩红的血,甚至自己心知肚明,他们站在此处就是浸染过太多同胞的血才能如此趾高气扬。
如今这片国土在侵略者铁蹄的践踏下说是饿殍遍地也不为过,往上见是沉沉的家国命运,往下看,谁都踩在泥沼里艰难前行。
身为商人以核心利益为重,但作为国人自然要以自己血肉填上战线,但无奈武装力量太过悬殊,可对日本人燃烧着的憎恶,有如实质般流向我四肢百骸。
日军步步紧逼,占我国土,如今快要骑在中国人的头上了,若再畏惧侵略者,只会教侵略者越发猖狂,昨日死的是我同胞,今日我们该为更多同胞的存活而战,毫无畏惧地奔赴绝境。
是明知路途困难重重,依然无所畏惧去做,就算向前一步死,也绝不会后退半步生。
侵略者一般的所谓的盟友来决定,以相当一片国土的领地为代价,割让一时三刻的安宁,但日寇何等贪得无厌,又如何仅能靠委曲求全来求所谓的和平?只消过段时间,他们只会变本加厉,逐步占据更多领土。
更何况这代价不仅是领土,而是与此同时闸北所有人民的生活,多少无辜群众为此失去生活、颠沛流离?踏上沙场便是为保护这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最终一无所获。一无所获。何以如此?
再度回到家中时面色沉沉,彼时离家上战场为国战死乃是荣耀。时至如今,竟不知结果为何比马革裹尸还要让人苦痛。
“少爷,林小姐来了。”
他不愿将痛色展露于林曦悦面前,只得将自己关于室内酿开愁绪。
脊背蜷如一个疲倦的弓,听闻书房门声响动后面色甚至也未变,却嗅得出她那幽静恬淡的一点香味,宁静步来。
她将自己的披肩拢在程延峻肩头,于这瞬间略略吐出一点气,似乎方寻回呼吸的本能,眉头仍锁起,抬手握住她细白的手掌,满是疲惫,而后不堪重负般侧过头靠在她腰侧。
程延峻知晓她的安慰是期望自己能好受些许,但他更知道说出的期许,仅仅是一句轻飘飘的虚言。饶是如此,我仍然感到些许轻松。
只是依然无法对前路抱有更好看待。我在她身边,眉目低垂,仅在自己心爱的女人、最重要的家人面前能够展露这点倦意,与此同时却也越发笃定。
真正决一死战的日子还在前方,他义不容辞。会保护好国家,也保护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