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醉生梦死
暮夜是湿。厚重的衔著清露的雾，裹挟了一团媛霁的风，绸裙上斑驳著的黄昏也明灭散了。上海无夜，有的是纸醉金迷的摩登和混著脂粉的熏烟。
珐琅座钟敲了整点几声响，涂著红蔻丹的长甲掐灭指间香菸，尖高跟笃笃敲著地面，寻著嘈杂房间过去。乱著齐胸波浪纹卷发，一字领黑绸裙，那样 软的丝绸，薄而娇脆，压不碎新生的交际的宠儿。
林曦悦在化妆，柔软的刷尾扫过一双娇细、俏丽的眉眼，眼尾朝下，轻轻扑著弱睫。西洋镜里窥见身影，她回头脆生生朝身后的程延峻一笑，杏眼里溜出活的娇俏。
她眼里盛著真挚，嘴下的话是软的，身段是软的，雪脂般的颈是软的，擦了口红的唇也是软的。雪腮红妆，曳瘦窈窕，她是娇怯如明珠的林小姐。
程延峻见过的女人很多，千金小姐和交际花几乎是不计其数。一无牵挂的上海女人穿着高开的旗袍，肆意游荡在夜场，眼角含媚，红唇轻启单纯享受这份无牵无挂醉生梦死的快活，一夜间就可将一个人的身价抛高踩低，她却从不怀疑自己永远会是那个赢家，没人可以消费这样的女人，只有她挑选消遣的雇主。
当然，这样的女人属于交际花，也不会轻易就顺服哪个男人，更不会随随便便被三言两语就哄骗了。
佣人捧著首饰匣子上来，她拣了两副耳坠歪过头来叫程延峻挑，他垂下眼撇过她，将唇牵开玲珑的弧度，袒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像春天滑媚多情的黄莺。
程延峻替她拿定主意，她蹙了蹙眉，嗡著唇，却不愿说，只仰头嗔了一眼，颇赌气地瘪起唇来嘟囔道:“好吧，你总是对的。”
“这个很适合你，相信我没错。”
“我知道，这个月你已经是第三次带我来这样的场合了，是不是不太合适？”
“傻丫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也觉得没意思，你可是上海滩第一千金，能每次请到你，三生有幸。”
她换上礼服，洋白蕾丝的裙被灯光镀成昏黄色，裙尾羞吻著纤细的踝骨，如柳的身段如水的骨肉，像立在神龛的被神垂吻的少女。程延峻只觉得她如玫瑰一般可爱，说玫瑰也不贴切，她是没有那些伤着别人的刺的。
觥筹交错宾客如云的宴会厅喧闹不休，他人以商业化为由化作无形峰峦遮天蔽目。
“林小姐，久仰。”一个身穿白色晚礼服挽发的女人走了过来，和林曦悦嗯主动打了招呼。
“这位小姐，幸会。”林曦悦主动上前握手。
“我姓唐，是程先生的合作伙伴，常听程先生提起，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林曦悦的目光落在了唐小姐身上，一双白皙的腿从旗袍的开叉处露出来，自然地站在一起，欲说还休，仿佛是顺着那柔和的音乐在静静地起舞。不知是旗袍叙述了身段，还是身段描写了旗袍。
华丽的立领点缀纤长脖颈，云鬓蓬松往上扫，挽着繁琐发髻。两片唇染上大红，纤细的手指轻柔地举着细支香烟，红唇轻启吐出淡淡烟圈，烟雾缭绕中原是迷蒙的眸方，可恢复几分清明。
她是上海知名交际花，聪慧过人，华贵冷艳。也是程延峻多年的好友。
“唐婉瑛小姐，幸会。”林曦悦点了点头，对眼前这位小姐的印象倒是很好。
“林小姐认识我？”
“嗯，之前星华百货大楼上面的宣传广告。”
“林小姐应该是出国留学近日才回来的吧？”唐婉瑛望着林曦悦，不得不说这个女孩给人一种被保护的很好的感觉。
“嗯，刚回来不久，毕竟这里才是我的家，国外虽好却远比不上故乡的原风景…”
正说着，只见一个女子踏着高跟鞋，着鲜红的旗袍，纯黑的披肩，身姿妖娆妩媚的女子推门而入，走上灯光迷离的舞台。
乌黑的卷发偏拢肩头，轻纱半遮面，只见一抹极艳的红涂唇，极妖极魅。她纤手抚上麦克风，星眸低垂，散漫又温柔的歌声伴着音乐四散飘逸……
“酒不醉人人自醉…”
“哟，江小姐也来了，真是难得。”唐婉瑛望着台上身姿妩媚的女子，不由得微微挑起眉。
“唐小姐也认识她？”
“何止认识，大半个上海滩的人都知道她是杜老板的小情人。”
“杜其明？”
“可不是吗？这江小姐原来是大上海小有名气的舞女，后来被杜老板看中，就一直待在杜老板身边当小情人，这都好久没上过台了。”
林曦悦点了点头，她不得不佩服唐婉瑛的交际，和她做朋友相当于掌握了整个上海滩知名人物的消息了，她瞬时就明白了程延峻带她来的用意。
一曲终了，女子在满室寂然里踏着高跟鞋翩然离去。唐婉瑛拿起红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酒。
“这醉生梦死纸醉金迷一夜，明日又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日子。”
“唐小姐你…”
“日本人如今要和国人合作生意，谁都知道他们另有一种打算，这帮畜生…”
“唐小姐可知道徐家大小姐。自小万千宠爱，父兄疼宠，行止由心。但聪明敏慧，谈不上跋扈，愿行道义之事。”
“她们家之前在商界非常有名气，奈何前几日被日本人盯上了，他们家父亲不愿合作被日本人活活打死了…”
“啊！这……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报纸上都没登…”
“之前苏报被查封后，沪上秘闻几乎不可能刊登消息的，徐家把消息封锁了，只让熟悉的人去吊唁。”
“那…徐小姐她…”
“这世上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可是父亲为了大义愿慷慨赴死，他的女儿又怎能退缩？听说安排好家里的生意后，就暂离上海了，只为躲避日本人。”
林曦悦不由想起几个月前她还是名媛小公主无忧无虑，如今身后洋枪，前路坎坷，信仰犹存。
“林小姐这次回来，是打算一直在星华报社吗？”
“嗯，如今国家有难，我也不能彻夜逃避，跳出战火纷飞和既定命运。”
叹，叹这世界的坎坷、曲折、不公，愤，心中油然升起的一股使命感，却不知如何道出。
只是又生出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好似被挟裹进海浪中翻不过身又再一次拍打入水中。应倦人间悲痛的烟火容色，命运和痛楚，平分两边，各为一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