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欢愉今夕
夜深人静的时候，程家别墅的灯几乎都熄灭了。
唯有程延峻房间的灯还亮着，他一直很害怕黑夜，这是年幼时候留下的心理阴影，故而每个晚上都要灯火通明。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顾忌着他会扰到休息的人，只能硬着头皮熄灯，却没想到会直接在书桌前坐到天亮。
困扰多年的噩梦也不知何时能够宣告结束，曾以为母亲在的日子就是永恒，然那仅是烟花稍纵即逝。梦境总要有清醒，自母亲走以后，程延峻白天即黑夜，日日无光明。
他浑然不知，父亲当初为何要刻薄地对待母亲，以至于不待见自己。
或许，父亲就是如此，薄情寡义更是很多男人的通病，这也是豪门里再寻常不过的事。
世人传言多风雨，儿时程延峻就听到有人说父亲公正清廉 冷漠无情，不偏私不帮亲。
连带自家岳父的葬礼都不见他的人影，其实只有程延峻自己知道，那时他不眠不休地奔走于外国的各个商会、警察厅、大使馆之间。
父亲很少会过问自己和程杰，从小到大程杰一直跟随着程延峻。长兄如父，也越发对这个哥哥很依赖。
“母亲，我到底要等多久。”
坐在办公椅上的程延峻喝着红酒，留声机唱片里唱着夜来香。他看着窗外，渐渐陷入了沉思.......
午夜的时候，林曦悦做了一个梦，梦里战火纷飞，不时有些榴弹的弹片从八方斜斜地飞过来。
惊险处几乎蹭着她的头发，自己极力缩成一团，边上是一些被炸死百姓的尸体，血流的一地都是红色。
她眼睛里蓄了泪水不敢放声大哭，因为从小到大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小小的她显得无助又可怜。
“别怕，别怕。”
阴沉沉的天，细丝般的雨。一个少年伸过来温热修长的手，还有他明亮清澈的眼神。
林曦悦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抬手抚了抚眼角，犹有未干的泪，说不清为什么会流泪。
她渐渐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仿佛天光一样的身影，心里总是皱成一团，生出流泪的冲动来。
于公馆里静悄悄的，佣人们都在楼下敛声屏气地做自己的事情，尽量不发出声音叨扰家里的主人休息。
林曦悦梳洗完毕下楼时就见佣人赵妈上前问话：“小姐，现在用餐吗？”
林曦悦往门口看了看，这个时候应该只有自己醒来了，她回过头来随意应了一声，就往餐厅走。
佣人赵妈跟在她身后，低头抿嘴笑了笑，为林曦悦拉开椅子后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便端出温着的早餐放在桌上。
“这个是……”林曦悦见盘里盛着的吐司煎蛋，还冒着些刚出炉未散尽的热气。
她在吃食上不甚挑剔，也体恤佣人辛苦，即使早上想吃吐司面包，也只叫人前一天买来备好，但眼下面前这一块，很显然是有人早起去买的。
林曦悦性子好，赵妈伺候她也有段时间，且本身就在爱玩闹的年纪，平日里待她就不那么拘谨，见她迟疑的样子，嘻嘻地笑着说：“今早是太太起早去买的，吩咐我们热着等小姐起床吃，特地叮嘱小姐不可不吃饭呢。”
听了下人的话，林曦悦有些不好意思，没有说话，只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伺候一旁的佣人识趣地退了下去。
一早永丰洋行的大门就嗅到了与众不同的气息，程延峻一改这段时间的焦虑紧张，打眼瞧着心情很不错的样子。众人不住地觑着他一扫往日忧虑的脸色，心里暗暗地祈祷今天的工作不要太折磨人。
程延峻难得在工作的时间出了神，副官进来交接文件的时候，看到他正把玩着手里的钢笔不知道想些什么，就连秘书把文件轻手轻脚地放在他的桌上也未见回神。
他打小就在洋行摸爬滚打，是真真正正从底层爬上来的，吃了不知道多少的苦才有今日的地位，在上海滩的人情冷暖里碰壁久了，早就没了所谓的菩萨心肠。
“请问，你们少爷在吗？”
洋行门口的保镖虽然不忍拒绝这聘婷的美人，但想想少爷平日严以御下的作风，还是不敢随便放个生人进去，自己才刚来不久，可不能因为一时心软被逮住从严。
“不好意思小姐，没有提前预约，我们少爷是不见人的。”
“那个，这位大哥你可能不认识我，我之前总来洋行办事，都是你们少爷接待我的，今天来也有重要的事要找你们少爷。”
林曦悦好声好气地说了半天，警卫也不肯松口，今天是难得的休息，在街上闲逛的时候走到附近，心血来潮想来程延峻工作的地方看看。
她出来的随性，事先也没有知会程延峻，证明不了身份，警卫倒是认识于公馆的司机，但她今天偏生不巧没带司机，在这戒备森严的门口碰了一鼻子的冷灰。
好说歹说也进不去，林曦悦有些气馁，有些事本来一时兴起，可若是不能从愿，就另当别论了，越是进不去，她就越想见到里边的人。
陈思南在屋里久了感到有些憋闷，借着抽支烟的由头出来透口气，下台阶抬头的工夫，就看到大门口站了个眼熟的年轻女子。
什么女子胆敢无事站在永丰洋行门口挡路？陈思南眯眼仔细看去，待看清门口的人是谁后心里惊了一惊，这不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吗，唯一制得住程延峻的人，上司的上司。
“林小姐！”陈思南不敢怠慢，快步走下台阶，人还没走到大门口就远远地叫她。
林曦悦正苦于说不通尽忠职守的保镖，听到陈思南的声音眼睛一亮。
“林小姐是来找大少爷的吗？”陈思南是小跑着过来的，到人跟前时还止不住的有些喘气。
“少爷正在会议厅和人谈事，请小姐到办公室休息片刻。”
“陈经理，这……”站岗的保镖虽不认识林曦悦，但大少爷手下的助理岂有不认识的道理。陈思南跟随程延峻已久，虽然只是个助理，但在洋行工作的人，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看他对待这女子如此恭敬，门口的保镖心里暗叫不妙，自己别是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惹不起的人。
陈思南瞥了他一眼，正想开口训斥，就被林曦悦打断了话头：“没关系的，他职责在此，不要告诉你们少爷了。”
“是，小姐。”陈思南冲她微微顿首，缓了缓语气，“外面风大，小姐请先进来吧。”
林曦悦略一点头，拎着自己的手包往里走，陈思南见她走远了几步才小声呵斥云里雾里的站岗的两个人：“没长眼的东西，以后见了这位小姐马上请她进来。”
“陈经理，这小姐究竟是什么人啊？”年轻的那个站岗的人还有些懵，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好奇地问道。
陈思南懒得跟他多废话，没好气地在他帽檐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问这么多干什么，你只要知道这位要是有个不好，洋行你就别想待了。”
陈思南给林曦悦倒了热水端进去，见她穿得不多，又拿了条毯子进去：“天气寒冷，洋行没有备炭火，小姐若是冷的话就盖着这毯子，这是少爷洋行房间里的用物，平日没有旁人碰过的。”
林曦悦接过去盖在腿上，她跟陈思南也算熟识，故而笑他太过拘谨：“没关系啦，这里还好啦，我也没那么娇弱。”
陈思南倒是也机灵，他也敢跟林曦悦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我怕少爷等会儿来了看见小姐，责备我顾虑不周让小姐受了凉。”
林曦悦被他说的一愣，脸上浮现红晕，嗔怒地摆了摆手让他出去：“哎呀瞎说什么，你快去忙你的事。”
陈思南退出去关上门，一回头就看见几双探究好奇的眼睛盯着自己。
“陈经理，这位漂亮小姐是谁呀，居然劳驾您亲自这么鞍前马后的。”年轻的员工们见这年轻的女子被陈思南直接带进了程延峻的办公室，实在是心痒难耐地想一探究竟。
陈思南是谁，直属程延峻的助理，平日里只负责程延峻的各项事务，他们在座的人或许有军阶比他高的，但还没人敢说分量能越过陈思南去。
“是啊陈经理，你跟兄弟几个透露一下呗，里边那位到底是哪家的小姐呀？”员工们小声地起哄。
“当然是程家的。小点声，别吵着人家。”陈思南摆了摆手，赶着去会议厅外候着程延峻，匆匆走了。
“程家的？大少爷不是只有个还在读书的弟弟吗？之前来过的那个。”
“听说还有个妹妹，只不过后来走丢了。”
军官们被他这句话给弄得摸不着头脑，程杰他们是见过的，之前那个走丢的妹妹，记得曾经程延峻说是短头发俏皮得紧，肯定不是这会儿里面的那位。
“是啊，没听说大少爷还有别的妹妹啊，陈经理怎么说这是程家的小姐。”
有机灵的已经慢慢从陈思南的话里回味过来：“慢着，哥几个，陈经理只说是程家的小姐，没说是大少爷的妹妹啊。”
“你这话说的，程家的小姐不是妹妹，那还能是……”正想反驳的员工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能坐在这里做事的都不是傻的，这下都理解了这层言下之意。
“行了行了，咱也别想了，陈经理说得还不够明白吗？程家的。”耳朵尖的员工听到远远的会议室开门的声音，赶紧招呼大家继续做事，“赶紧赶紧，少爷要来了。”
程延峻这个会事关重大，即使是林曦悦的事情，陈思南也不敢贸然进去打断，只得候在会议室外面，等着会议结束。
好在里面本来也就谈得差不多了，没等多久陈思南就听见里面的人推开椅子站起来的动静。
程延峻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陈思南迎上来，压低了声音跟他说：“少爷，林小姐来了，现在在您办公室里。”
程延峻有些意外，林曦悦从来不过问他的公事，此前也没有提出过要来他的洋行来看看，但想到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此刻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心里还是感到熨帖，生出几分期待和欢喜来。
“程先生，今天我们洽谈的事宜如无疑问，择日就可正式签订。”与他一同走出来的老者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虽白发染鬓但仍声如洪钟。
“没问题，我即刻命手下整理停当，拟出文件。”他与对方握手，然后将对方送至门口，“您老慢走，恕不远送。”
程延峻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见林曦悦抬起头来，见是他一下子就笑了，马上起身向他奔来：“你忙完啦？今天是不是很忙呀！”
他单手搂着她的细腰，另一只手合上办公室的门，隔绝外面好事者看过来的视线。
她的头发有几缕蹭到了他的耳朵，蹭得让人有些心痒。程延峻牵她到沙发前，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林曦悦有些羞怯地睨他一眼，手臂却仍松松地环在他脖颈上。
“你怎么来了呀？”他亲昵地用鼻尖蹭她的脸颊，闻到她身上少女的香气。
林曦悦被他蹭得有些痒，红霞飞上面，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不能来吗？”
程延峻爱极她害羞的样子，没有顺着话逗她，只笑着抱紧她，在她精致的耳环边说话，热气烫得林曦悦的耳尖红得滴血。
“当然能来，我也想见你呀！”
林曦悦微微泛红的脸颊，有些滚烫的耳夹，看着他不由得低下头：“油嘴滑舌。”
程延峻会心一笑，从衣襟里掏出两张电影票给她看：“今晚陪你去看电影好不好？”
“好。”
今晚的夜色撩人的暗了下来，映射着纸醉金迷下的灯红酒绿， 人们总说上海是一个特别大的都市，在这个都市里也有着总会让人觉得曲折离奇的故事和片段， 比如...
最新电影《欢愉今夕》已在各地影院上映，精彩不容错过，大上海街边都贴着女明星卢艺笙主演的电影海报。
林曦悦同程延峻看电影，电影院很黑，黑白相称色调在幕布上织汇，无机质的灰穿梭其间，杂糅成碰撞成荒诞目眩的着迷吸引，程延峻有一搭没一搭的靠着身侧人给林曦悦讲片场这个镜头的事儿。
“你认识卢小姐？林曦悦不由得好奇道。
“我和她是旧相识了，拍这场戏的时候，我也去了片场看她。”
“那，你是什么时候和她认识的？”
“很久以前，大概在她读圣约翰女子学院的时候，那个时候这个小丫头总来洋行办事。”
程延峻思绪有稍许漫无边际放空，与这沉闷基调铺展，簇拥着催长了厌乏。
荧幕上看到的卢艺笙，是十里洋场的明珠，花瓶里最有演技的。也是有演技里最漂亮的，一朝成名票房大卖，密密麻麻的人涌上来，是恭维与拥贺。
这个喊卢小姐，那个喊大明星，从此千金难买一笑，小报上传的沸沸扬扬，讲卢艺笙是钟鸣鼎食之家，才惯出来今天这一身好皮囊。
谁都知道，上海电影圈内的水深，卢艺笙一开始只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和一样漂亮的声音，最开始卢艺笙查无此人。
一路走来，程延峻也知道卢艺笙的不易，今夜前来支持她的电影，毕竟最辛苦的还是演员。
到了电影最精彩的桥段，让人能带入自我情感的也是这最精彩的情节，林曦悦看着女主被人那般欺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
程延峻发觉到了不对，手忙脚乱地拿出自己的手帕来给林曦悦擦去眼睛，柔声细语道：“你伤心了，说明她的演技真的很好。”
他轻轻将林曦悦揽进怀里，那一刻林曦悦感觉到程延峻的怀抱很温暖。
电影结束后陆续散场，林曦悦听到外滩钟声响起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
程延峻吩咐陈思南开了车过来，将林曦悦送到了于公馆门前，随后他将车门打开了。
家中的管家早已在门外等候，见林曦悦下车后好一顿关心。
“林小姐，您回来了，路上还好吗？”
“谢谢，一切都好。”
林曦悦看着程延峻开走之后的车影，她跟着管家回到了家中，看着窗外宁静的夜晚，她欣然地笑了笑。
“今天，真的很开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