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中)
有了粮草支援,辰荣军重振士气,连日内几番浴血,终得冀州,打破了近一月的僵局。清理完城中残余敌军后,洪江下令,全体撤出,背靠城墙,面朝河水以护卫的姿态驻扎在城外。
放弃好不容易打下的城市,再次回到天寒地冻的郊外,军中无人抱怨,安营扎寨,有条不紊。
涂山璟受托将军中俘虏送回城中,洪江本意是打算让他入城歇息,一个世家公子跋山涉水运送粮草给辰荣军,怎能让他在军中吃苦?没想到当炊烟升起时,涂山璟又回来了。
看着跟在璟身后的一串“小尾巴”,相柳眉毛一挑,“涂山族长这是来打劫?”璟不好意思地笑了,“城中缺衣少食,西炎兵逃走前又搜刮了一遍,这几个孩子实在可怜。”
“阁下借花献佛功力不俗,康他人之概的能力亦是不凡啊。”相柳眼风在几个孩子黝黑瘦削的脸上一一刮过,指着不远处正在盛饭的柱子,对孩子们道:“去找他,敢乱跑,腿打折。”
几个小孩吓得汗毛倒竖,一溜烟跑向篝火。
晚饭过后,将士们三三两两围着火堆,唠唠嗑,磨磨刀,不少弓箭手细心地给每一只箭的镞头淬毒。长矛手则将手腕上的绑带一圈一圈勒好,以防攻击中出现打滑脱手等问题。相柳从洪江营帐中走出,却见涂山璟在他帐前等候多时了。
“相柳将军。”璟不在意相柳冷冰冰的态度,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踏着大雪巡视军营。
“军师,给!”“拜托了,军师!”“军师,我这些有点沉,您多担待哈!”巡视到一处营地,士兵们纷纷将包裹盒子之类的交给相柳,无视数目,无论多重,相柳一言不发,全部点头照单全收。
原本挺冷清一妖,手里拎着,手臂缠着,身上背着,大包小裹,像个货郎,涂山璟有些惊讶,却也没袖手旁观,伸手欲帮相柳分担,相柳没客气,一甩手大半都堆在璟怀中。
璟没在意他使坏,护紧怀中的物什,他知道,这些沉甸甸的不是别的,正是战士们穷尽一生留下的东西,凯旋自是不提,倘若阵亡,这就是遗物。
看来今夜又会有行动。
“在下未见将军做记录,难道这一百多人你都了解地清清楚楚吗?”涂山氏世代行商,识人记事的本领不在话下,可璟仍然有些不敢相信,奇怪的是这些士兵也不多叮嘱,谈笑间就将身后事托付于他人,彼此间有着难言的默契。
“嗯。”相柳惜字如金,何止百人,整个辰荣军五千将士,甚至过往牺牲的每张脸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几百年间这种事他不知做过了多少次,从痛苦到寻常,“节哀”二字已经记不得说过多少次。
“他们很爱戴你。”璟用东西妥善放好,很是感叹,心中不由得叹惋,这场战争,辰荣军打不赢了。
根据线报,玱玹下定决心,举倾国之力近也要剿灭辰荣军,西炎辰荣两军势力差距甚大,且不谈装备物资,只说人数,近乎二十倍之巨。
以少胜多的奇迹不少,可五千人与十万精兵加五千铁骑正面对抗,一次冲锋后就会被打散淹没在人海中。
“可我却带着他们去送死。”相柳扣上箱子,冰蓝色灵力拂过,几口大箱子化为一枚小小的钥匙。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璟连忙解释,相柳将钥匙递给他,璟怔住。
“无所谓,随便你怎么想。”相柳淡淡道,“这个给你,地址我用水灵刻在物品上,送到后火灵可消除。如果我今夜不能活着回来,意映会付报酬给涂山氏。”
“这不是报酬不报酬的事——”璟托着小小一枚钥匙,仿佛有千钧重。“我不知道是否能承担得起这份责任。”
相柳见他那副紧张样子,调侃到舌尖转了一圈又收了回去,“你不久前刚证明过你可以。”
璟的双眼忽然一亮。意映若在场定会惊掉下巴,要知道让相柳夸人简直难如登天。
“兄弟们,干!”帐外正饮饯行酒,涂山氏美酒醇香四溢,百十来条汉子痛快豪饮。
相柳向外望了一眼,手掌覆在胸口,灵力运转间,一枚红色小虫出现在他指尖,薄翅翕动,似在沉睡。
“万一……请将它带给她。”
“不,这个忙我不能帮。”璟脸色变了,“既然话说到这个地步,你难道不知道防风意映也在生死关头?”
“打一场赢不了的仗,进行一次没有后路的刺杀,这两件事,你们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吗?本可以避开凡尘俗世,过自己的日子……”璟握紧双拳。
要知道有些人连渴望这种机会的资格都没有啊!
“人生而向死,我们两个自负,不愿叫命运替自己选择罢了。”相柳向外的脚步停住,回首,飒然一笑。
“不过谁说我们一定是去送死呢?”
紫金殿后殿,殿门大开,北风呼号却无法吹开重重帷幔,内室融融暖意如春日一般。十多名暗卫扮做宫人在外间留意内室动静,时刻准备护驾,“咕咚”一声后却只听得喁喁私语,似是情人间调笑呢喃。
玱玹将面颊紧紧挨着意映的小腹,那里柔软温暖,是距离梦乡最近的地方。
“阿映知道我姑姑的故事吧,我记得刚成婚,觐见五神山时,师父给你讲过。”
“你怎么……”遥远的记忆被唤醒,意映猛地抬头望向玱玹却看不到他的表情。是了,玱玹在皓翎眼线无数,承恩宫发生的事他自然知晓。
西陵珩,西炎国的王姬大将军,皓翎国的前任王妃,也是小夭的母亲。
“既然知道,为什么要重蹈覆辙呢?”玱玹感觉到意映的手指冰凉,便将它们握成拳,包在自己掌中。“别害怕,不要怕我好吗?”他爱怜地吻上她的手背,与她十指相扣,不顾意映用力挣扎,将两人的手抚上她的肚腹,沿着腰际紧致的弧度向上滑。
“放开我!”意映拼命抓挠玱玹的手背,可她常年射箭,没有后宫女子长而尖的指甲。
“啧啧,朕早该知道阿映的心比石头还要硬。”玱玹笑叹,“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猜到了我的身份,看透了局势,狠辣果决,若非女儿身,你我会是死敌。”
听到他的“称赞”,意映冷笑一声,却因不想激化他的情绪而沉默。
两人的手停在女子纤细的脊背上,意映的手臂被反扣住,在她的轻轻惊呼声中,他将她拦腰抱起,意映再也忍不住,积蓄半晌的力量爆发出来,另一只手抄起烛台,锋锐尖角砸向玱玹额头。
“嘶——”玱玹本能一拦,袍袖之下的手臂破开一道长长的伤口,“滚出去!”帝王的怒火全部撒在了闻声闯入室内的暗卫们身上。
暗卫们迅速低下头退出内室,只当自己瞎了,没看到陛下流血的手。
“好,好,好,这才是朕的好王妃,够狠。”玱玹捏住意映的下巴,滴滴血液点在她白皙颈间,在颈窝里聚成一小股,流入衣领深处。
“不狠怎么做陛下的一把快刀?”意映强忍着下颌剧痛,嘲讽道,“没有这把刀,陛下如何能屠尽手足,荣登大宝呢?”话音未落,烛台掉落在地,她的右手关节被玱玹卸掉了,意映痛极却不肯出声。
“防、风、意、映”玱玹改捏为握,钳住意映的脸颊,愤怒燃烧着理智,经脉中灵力相互冲撞,他心知她有意激怒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药酒与情绪的剧烈波动导致的痛苦并未减少半分。
一种悲凉陡然涌上心头,今夜西炎玱玹遭遇的是双重背叛。不,不是今夜,背叛的种子早已埋下。或许坐上这个位子,他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他缓缓松开了手,抱紧妻子,“设计曋氏并非为了助力于我,而是阿映为了给相柳换粮草,辰荣山上德岩刺杀,祭台爆炸,阿映也没考虑过我会不会死在里面。我放任阿映,让小成均的势力遍布中原,让阿映参与朝政。你告诉我,我还有哪里不够宽容,没有忍让。”
“从第一次见相柳抱走醉酒的你,我就知道你们的感情匪浅。你我成婚,他扮做二哥要杀我,你看他的眼神,他的杀气,我不是瞎子啊,阿映。”
好似身处爆炸中心,意映脑海里仅剩单调的嗡鸣声,渐渐停下挣扎,唇瓣抖动着,没了血色。
“阿映,你是我的妻,我们的双手都染满鲜血,就应该被吊在王座之上,永不超生。”
“是吗?可是我不愿意,她们也不愿意。”意映低声唤道,“差不多了,都出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