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
“陛下,娘娘在回宫的路上悲伤过度晕倒了。”
玱玹笔下一顿,朱批“准”字晕成一团,他站起身,张开手,系带锁紧,大氅扫过宫门,潇潇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奔向紫金宫外。
一刻钟后,意映被拥入暖帐中,青灰面色稍稍有了丝血色,玱玹亲手搓热了她的手脚,才放心让宫人服侍意映睡去。
此夜无月,当整个宫殿陷入沉睡时,紫金殿依旧灯火通明。
年轻的帝王勤政爱民,常常批阅奏折到深夜,沐浴在这般恩荣之中的宫人们唯有一个担忧,就是怕在更换烛火时打扰到国君,不过就在年后,这最后一点儿麻烦也被英明的黑帝解决了——紫金宫内所有火烛都陆续换成了鲛珠灯。
鲛珠灯长明无烟,省却了万金烛火之费,既能用于民生又能补贴军费,消耗的也仅仅是捕杀低贱海妖时的人力罢了。
“陛下,王姬趁夜色偷偷离开了小月顶。”钧亦低声禀报,心中忐忑。然而预料中的风暴并未出现,玱玹头也未抬,语气平淡,“太尊帮了不少忙吧。”
“……是,臣与潇潇发现时为时已晚,只来得及拦下苗圃。”
“带她来见我。”
苗圃甫一入殿中便五体投地,只求速死。殿中寂静无声,唯有她咚咚激烈心跳声。良久,头顶一声轻笑,苗圃克制不住本能的恐惧,打了激灵。
“朕昨日去小月顶,见金银花晒干了,小夭有没有记得带上了?”
这问题意外温和,苗圃一愣,“那不是金银花,王姬叮嘱过奴婢,是一种与它相似的毒草,说那是勾……什么来着?”
玱玹不耐烦地笑着打断她:“是钩吻。”
“起来吧,忠心当赏,有过当罚,两相抵扣,你便还回小月顶,料理好王姬的药材,她不日就回。”
帝王语气带笑,仿佛小夭今夜的逃跑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又或许他真如表面看起来那般温润宽厚,苗圃小心翼翼爬起来,行了个礼,内疚道:“谢陛下恩典,奴婢惭愧,其实是王姬说要回皓翎抢回原本属于她的王位,奴婢这才……”
“哈——”玱玹无奈地笑了,“她逗你呢,也就只有你这种实心眼会上她的当,罢了,她身边也不需要更多聪明人了,实心实意的最可贵。”
说着他走下来,面对面看着苗圃,“刚才是不是吓坏了,以为朕会砍了你?”那笑容和煦如春风,苗圃偷偷瞟了眼,又垂下头。
“唉,看来朕真的很失败,成了子民心目中的暴君。”
“不,不是,陛下,奴婢没有这样想……”苗圃语无伦次地解释道,玱玹笑着解了她的窘境:“我知道,你是个诚实的姑娘,有你在小夭身边我很放心。”
被君主肯定,苗圃心中热腾腾的,心中有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简直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
“奴婢……”
玱玹微笑,率先走出大殿,“别一口一个奴婢了,我乏了,陪我走走吧,顺便送你回小月顶。”
夜色已深,漆黑一片,唯有脚下的路闪烁着幽蓝冷光。走在玱玹身后,苗圃的五感达到惊人的敏锐,彼此的呼吸似乎比脚步声还要清晰,眼前人玄色的衣摆泛着多彩流光,似乎是无数色彩浓郁到极致后的沉淀。
“章莪宫还有酒吗?”
“啊?”苗圃差点一头扎进那绚烂的色彩中,“有,有,有的,竹叶青、梨花白,还有不少桑葚酒。”
“青梅酒没有了?”玱玹语调中隐约有笑意,不知是不是背后长眼睛看到了苗圃方才的笨拙。苗圃尴尬到脚趾蜷缩,“王姬为了治疗失眠日日饮用,青梅酒早就喝完了,奴婢要去买,王姬却阻止了,说药效不好。”
酒如何能当做这种药来喝,这姑娘真是天真,玱玹摇摇头,却并不在苗圃面前拆穿小夭的谎话。“她总是睡不着吗?”
“前阵子特别严重,近来王姬天天练箭,夜里睡得踏实多了。”
“嗯,细心的好姑娘。”
“.……”苗圃感觉这种被夸奖的感觉实在太磨人了。
到了章莪宫,宫门紧闭,窗子大开着。宫殿主人离开的十分急促,丝毫没有留恋的意思。
苗圃不敢去看玱玹的脸色,连忙开了门。玱玹没说什么,反倒熟门熟路摸到了小夭的藏酒,拒绝点灯,随手从晒药架拾起一只细长羽毛,响指一扣,燃起淡紫色的光,就伴着一点儿微光坐在窗前轻啜美酒。
“陛下,小心,别让羽毛落入酒中。”苗圃忍不住开口提醒,“那是鸩羽有毒。”
“好。”玱玹偏过头来,唇角带着弧度,似乎是在笑,可光线晦暗,看不分明。苗圃突然想起第一次喝烈酒时从口腔直通肠胃的辛辣,好像吞了一肚子的刀片般。
当时周围的人都看着自己,所以即使再难受,她也还是忍住灼痛,笑了一下。可那时自己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稚子,习惯了妥协和忍耐,富有天下的黑帝在忍耐什么呢?
同样令人困惑的还有王姬。
她出身高贵,是大荒最尊贵的女人,为何整日沉迷制毒和练箭?居住在护卫最严密的小月顶上,她却一向毒不离身。她在害怕什么?
害怕……苗圃忽然想起今日辰荣氏王后下葬,心中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或许,哪怕贵为王侯常常也难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正月十二,元宵将近,轵邑城中商户陆陆续续全部开业,夜市开始搭设灯棚,为赏灯节做准备。
紫金宫中的女人们闲来无事也开始扎起了花灯,出身西炎老氏族的嫔妃们聚在一起,不约而同地说起同一个人——皓翎王姬。
“据说陛下亲自去皓翎国界将王姬迎回辰荣山,那阵仗,比王后还荣耀。”
“嗤,她算哪门子王姬,皓翎都要把她除名了,你们没听说吗?她不是皓翎王的亲生女儿,而是那个人的野种……”
竖沙氏耳朵动了动,那个人?难道……
“看你们吓得,赤宸都已经死透了,现在连名字都不敢提,胆子是有多小啊。”方雷氏摆弄着精致的玉盏,“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眼下不太平,奉劝诸位姊妹谨言慎行,尤其是夜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好奇——”
“一个不小心就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咯!”
众人面面相觑,可碍于方雷氏近些年家族重振,颇受玱玹倚重,也都不敢当面反驳,只心里暗骂她神经。
“哎,那位娘娘还住在紫金殿呢?”一说到意映,众人再次兴致勃勃起来,“你们说,陛下会立她为后吗?虽然家室差些,但架不住受宠啊!”
“不会。”方雷氏端起茶杯,灌了一口热茶,如果囚禁也算宠爱的话,那她情愿回草原牧马。
接二连三被打断兴致,众女依然能一个话题接一个的闲谈,甚至宫墙上掉了块砖都能成为谈资,方雷氏厌恶这样的活动,又觉得身为嫔妃实在可悲。任你如何鲜妍妩媚、才华横溢,也只能看着韶光一点点消散在这深宫中。
“出去走走?”方雷氏起身离开人群,路过竖沙氏,低声询问。后者乖巧得像个小妹妹,立刻起身与她一同走出暖阁。
室外的空气清冽,一大股新鲜的冷气扑向脸颊,又被阻挡在毛茸茸的衣领外。
“意映这几日有消息传过来吗?”方雷氏抬头望向太阳,在竖沙氏掌心写道。“没有。”
“该死的冬天,困得我骨头都僵了,好想去打猎啊!”
“姐姐急什么,猎鹿需箭快,猎虎得把套子下好,刀磨得更锋利些才行。”竖沙氏稚气的眉眼泄露了几分锐气,“在此之前,请尽可能忍耐一下吧。”
小夭是赤宸之女的传闻飞速传遍大荒,甚至成为街头巷尾中的贩夫走卒在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
一时间,人们竟不约而同忘记了这个假王姬身上实实在在留着她母亲的血液,也是西炎王室的血脉。至于王姬大将军,那种舍命退敌这种无聊的故事哪有一女嫁二夫的桃色秘辛吸引人。
而绯闻主角正全神贯注于一根草茎上。当玱玹进门后,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小夭正在用掏空了的秸秆将某赤红液体导入冰晶大肚瓶,瓶悬在空中,苗圃和潇潇正在努力施法。
玱玹默契地没有打扰他们,而是坐在小几上,仰视小夭专注的模样。
这样的小夭陌生又动人,她似乎对于自己的危险处境毫不在意,全然将精力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中,抑或是她打心里认定了小月顶就是她避风港。
随着灵力大量注入,冰晶大肚瓶开始持续震动,似乎快要承受不住压力,随时都会碎裂,玱玹站起身,一道灵力沿瓶身游走,将它稳稳网住。正在此时,瓶内红光大盛,小夭像是才发现玱玹,瞥了他一眼,玱玹心中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与前几日的哀伤、愤怒不同,这次的起伏十分微弱,淡淡的成就满足里带着几分遗憾。
小夭她在遗憾什么?玱玹来不及细想,冰晶大肚瓶无声碎裂成雪,穿过他灵力织成的网,融化在空气中,水雾弥漫中,一朵极致妖冶的凤凰花缓缓绽放。
“这是什么?”玱玹望着那朵红得滴血的花,有些诧异。他紧紧盯着它,黑色的眸子中仿佛映着一团火,那团火越来越大,随即轻巧跃入小夭掌中,徐徐跳动,如同一颗心脏。
“世间至毒。”小夭迷恋地望着那朵“凤凰花”渐渐合拢五指,将花拢住,片刻后,几滴血顺着指缝流淌,滴落在地上。
“你干什么!”玱玹大惊,手掌痛得发麻,他用力去掰小夭的手指,又怕产生别的伤害没有用尽全力,竟然试了几次也没成功。
“快好了,马上就快好了。”小夭反倒安抚玱玹,“哥哥,我没自残,这是制药的最后一步,马上就好了,你再等等。”
“皓翎玖瑶,你发生么疯,快松开,让我看看你的手!”玱玹心痛悔恨,怀疑是不是小夭被刺激过度,失去了理智。
“我不是皓翎玖瑶,我没有姓氏,玱玹,是你疯了,不是我。”
“你松手!”“不,我的血还没有完全入药。”
争执声终于引来了老西炎王,混乱的局面得到控制,潇潇带走玱玹清洗血渍,苗圃则为小夭清理伤口上药,小夭乖巧地喊“外祖父”,暗地里将“凤凰花”隐入袖中。
老西炎王心力交瘁,儿孙都是冤孽,入住中原的第二个新年,西炎朝局动荡,后院家宅不宁,他夜里常常无法安枕,闭上眼四个女人的眼眸留着血泪望着他,睁开眼睛玱玹与小夭又沉甸甸压在心上。
好似冤孽轮回,宿命难改,恨悠悠,人生长恨水长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