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血战结束。

天色阴沉,铅云低垂。百来名人族士兵清理战场的同时将数十名俘虏捆成猪猡,陆陆续续返回军营。

这种脏活累活原本并未指定谁来做。可神妖为主的军队中,人族不作为战斗主力而是承担工程后勤之责,大战之后,每个人都想快点回营疗伤休息,落在后面的人族工兵们便沉默扛起尸体。

柱子是人族士兵中的佼佼者,刚步入壮年便已是大将军近卫兼护旗兵队长,可他却仍旧遵循早年习惯,扛起缴获的兵器,牵起战马跟随同袍步行。

队伍缓缓行进,战俘的哀嚎引来食腐的巨鸟一路跟随,柱子不胜其烦,张弓搭箭一连洞穿数十只才罢。

 

与此同时,一场冲突即将在军营中爆发。起因直白而残酷,辰荣军断粮了,有人便盯上了第一批押送到的俘虏。

“不行!大将军有令,要我等严加看管这些俘虏,擅自接触者军法处置。”俘虏营在西角,远离中心军帐,看守是人族,面对比自己强大太多的神族,他的语气严肃,态度坚决,可握紧长枪的指骨处皮肤越来越白。

这群人十之八九是冀州守军从平民征来的民夫工兵。他们衣衫褴褛,脸上糊满了污渍与血迹,看不清表情,像寒风中孱弱羔羊,瑟瑟发抖抱成一团,求饶的话也不敢说出口。战乱时代的人们见过太多残忍与血腥,面对命运时,大声哭泣只会死得更快。

柱子看到这一幕时心中一紧,箭步上前拨开人群,站到了俘虏营守卫的身侧,背上长弓,扯下腰间长刀,连刀带鞘猛地插在对峙中的两阵中间。

同为人族,如何能够接受食人这种暴行?柱子咬着牙向前进了一步,即使他腹中亦是饥肠辘辘。

“就凭你们,也想拦得住我们?”神族士兵不屑开口,几名妖族士兵头上还缠着绷带,却因饥饿过度,目光透出几分疯狂。

“你们是要违抗军令吗?”柱子紧紧攥住刀柄,横在身前,呈现出攻击姿态。往日里洪江治军严明,辰荣军无人敢真的违抗军令,可自冀州之战陷入胶着后,粮草等军资一直得不到稳定供应,营中气氛一日比一日沮丧。

“兄弟们,别紧张,都把刀放下。”为首的是今日先锋军中的一位百夫长,他语气疲惫,高大的身形有些佝偻,手臂吊在胸前,“柱子,我知道你们的难处,咱们本不该起冲突,可营里的马已经杀光了,马鞍、皮带……能煮的全都煮了,这几天又一直在打仗,虽然我们比你能稍强健些,可也不是铁打的啊,兄弟们流血又流泪,而咱们还要白白养着这些敌人,我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啊,我们为什么要把口粮分给西炎狗?”

“我爹战死,我娘和弟妹都被西炎人杀了,我今天就要生啖西炎狗贼的肉!”

“对,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一时间叫骂声,怒吼声沸腾着,一场哗变在所难免。

“可是他们大多数都只是……”柱子慌忙解释,话音未落,一直冰锥射来,擦过他的头盔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背后俘虏中发出凄厉惨叫。

黑红的血缓缓蔓延又迅速结成红色的冰晶。狼妖士兵轻蔑一笑,正打算化身狼形扑过去带走自己的“猎物”,忽地一声长啸,罡风如刀,卷起地上积雪,数条冰蓝灵力暴涨如同蛇首高高昂起,俯视大地。

来着何人众人在密集雪幕中看不分明,可那种熟悉的恐惧却定住了所有人的身体。除却那声鸟鸣,周围静得落雪可闻。

良久,又一声,是重物落地的声音——那狼妖的身体直挺挺躺着,毛茸茸的脑袋咕噜噜滚了三丈远,断茬处整整齐齐,还在冒热气。

“军师……”柱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见惯了战场也不免胃部翻腾也不知是饿得还是被这血腥气刺激得。

相柳不答,眼风扫视一周,众人皆低下头颅,暂时压下心中不满。相柳敛目,“去将军帐下集合。”

带头的百夫长心中一凛,莫非洪江将军已然知晓此事?一面忐忑一面又生出些许破罐破摔的豪迈来,就算相柳告状,大将军责罚,他们也要喊出这份委屈和不甘。

再抬头时,白色身影已然融入风雪中。

 

辰荣主帅帐下,众将官与兵士们肃立,空地上停放着数十垛金灿灿的稻米。对于长久处于饥饿中的人们来说,它们犹如数座金山,光芒夺目,然而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在一个人身上。

“嗖——啪”鞭子破空,狠狠砸在背部,受刑之人如同石头般沉默,偶尔被鞭身带起的血沫和碎屑显示出这的确是一具血肉之躯。

很多人红着眼眶,胸中压抑着不可言说的复杂情绪。

涂山璟不忍再看,偏过头,无声示意胡哑去寻带来的上好伤药。

计划赶不上变化快。逃到洛州城后,涂山璟在田禾穗的帮助下筹集到不少粮草,可在运输过程中被涂山篌发现的踪迹,泄露给了西炎高官,同时玱玹派出的军队也迅速封锁洛州通往冀州的通道。

等到涂山璟料理完涂山篌带来的麻烦后,只有水路这一条路可走了。

若在平时,走水路无疑是最快最省力的,可今岁冬天格外寒冷,洛水向北,到达河水下游时,货船遇到大量冰面,破冰船目标太大,容易被西炎巡逻兵发现,于是船队几乎停滞不前。

璟苦思冥想,最终决定化整为零,雇佣沿岸渔夫用小船或者爬犁分散运粮。可沿岸早就因战事戒严,大多数老百姓怕有命赚钱没命花,不敢送粮。

直到来到宜苏山下,有人漏了实情,竟有数个村落愿意送粮,多的钱不要,只为了能把粮送到辰荣手中。这里是河水泛滥区,受前代炎帝修堤坝保护,世世代代供奉这位守护神,还期待着神的后代再筑坝挡住洪水,守护他们的家园。

为民而战者,人民不会使其冻毙于风雪中。

 

运粮路要横跨河水,浩荡长河,有些地方是坚硬的冰层,有些地方却没冻实,不小心就会连人带车一同掉进冰窟窿里,每一步都惊心动魄。

璟没有世家族长的架子,与众人一同在寒风中拉车,跳进冰水里救人,头顶的日头惨淡,脚下的路常常看不到方向。即便用尽全力,这一路走来还是有很多很多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军营中的这一座座“金山”不知渗透了多少汗水和希望,盯着它们看久了,恍惚中会觉得金黄色太过厚重,好像透着血的颜色。

这是在西炎彻底封锁河水沿岸前能够运到的最后一批粮食,这比相柳预计的少了太多,攻下冀州迫在眉睫,辰荣军的时间不多了。

 

鞭刑还在继续。

有人忍不住哭出声来了,这下年轻些的再也控制不住,哀求着想让大将军放过军师。可这哪是洪江不愿意放过相柳,根本无人能够夺下那根鞭子,是他自己不愿意放过自己。

原本心中不满的那群士兵忘记了腹中的饥饿与胸中的委屈,正是眼前这个血淋淋的妖一次次不求回报的筹集军费物资,要论委屈,谁最委屈呢?

 

柱子站在洪江身边,距离相柳最近,于是在鞭刑结束的一瞬间就冲上去抱住了他。虽然在他心里将军师奉若神明,觉得他无坚不摧,但柱子还是少年时也曾偶然窥视到这冰山外表下柔软的心。

 

抬手轻轻拂去相柳发顶的积雪,柱子背起相柳回营帐上药,手上身上沾上了不少血渍,相柳动了动,轻轻说道:“放开我,我自己可以走。”

“不放!”柱子走的又快又稳,生怕牵动相柳的伤口,“军师,以后咱都听您的,就这次您得听我们的。”

“我的血有毒。”

“这毒是杀敌人的,咱们是兄弟,我才不怕你的毒呢!”

风倏忽慢了下来,轻柔卷起相柳发间雪片,将它送入空中,与片片雪花一同舞动着,打着旋,迎着冬日飞向更高处,俯瞰银色山河。

苍茫大地上纵横数道沟壑,蜿蜒曲折,如同深深的伤疤,向天尽头蔓延。一路向南,稠密的雪落在金色的殿宇间,意映苍白着脸,换下宫装,身着素服,充作辰荣氏长女,与辰荣熠夫妇扶灵,将馨悦送往辰荣山王族墓地下葬。

丰隆没有来。

参加葬礼的宾客不免私下议论,都说这下辰荣熠一家架破不说连带辰荣氏和赤水氏的关系都要产生裂痕了。

原因无他,似乎赤水族长已经与西炎黑帝达成的某种协定,这场风波随着辰荣王后的下葬悄然平息。

 

小炎灷夫妇罕见地拒绝了礼官的建议,拿起锄头拢起抔抔黄土,亲手将女儿埋葬。赤水小叶之前几度崩溃,在为馨悦立好墓碑后,却陡然平静下来,抚摸着冰冷的巨石,久久不愿离开。

意映红着眼眶,跪下向师父与姨母请罪,自感无颜面对如再生父母的两位长辈,也无颜面对弟妹。

赤水小叶见扶她不起,泪水再次盈满眼眶,“是我们做父母的没能保护好你们,没能成为你们能够全心全意信赖和依靠的人,馨悦失去了生命,你没了妹妹,我们若还要怪罪你,怨恨你,那我们也不配为人父母了。”

意映伏在姨母怀中,心中又痛又愧,只庆幸丰隆没来,不然他必然承受不住压力,漏出些端倪,被玱玹留在自己身边的密探捕捉到,岂不是坏了大事。

 

寒风又起,天边乌云翻涌,吞没金红落日,再过几个时辰,月亮就要升起,今晚会不会下雪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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