阋墙

时至初五,大疫乃止,轵邑人口锐减十之三四。赤水丰隆完成赈灾任务,赶赴辰荣山复命。

本以为城郊足够荒凉了,没想到打马入城后,往日繁华的城中皑皑白雪堆满街边,偶然可见三两行人也是皆着素服,形色肃穆,步伐缓慢。

丰隆从未见过这样的轵邑,庞大的城市在喜洋洋的节日里陷入一种深深的悲痛。

 

这种氛围直至到达辰荣山时达到顶峰。

今日来迎接丰隆的并非内侍,而是钧亦。丰隆大病未愈,又熬了几个日夜,昏昏沉沉无心询问,沉默地跟随钧亦上山。

寒风中,紫金殿前望不尽的台阶之上,薄薄一层雪花落了又散,钧亦忽然扶住丰隆的手臂。

“将军,当心。”

丰隆稳住身体,抬脚一步一步走上大殿,准备将承载成千上万沉甸甸人命的奏疏呈递给他效忠的君王。这份责任与愧疚压抑了他太久太久。

 

人生无常,命途多舛。襁褓中的婴儿、行将就木的老人会在同一时刻终止呼吸。赤水丰隆这一路走来看到过冻成冰块的躯体,也见过无法瞑目的双眼,失恃失怙者哀嚎,丧儿丧女者泣血。

在死亡面前,所有功名利禄全部消散,丰隆从未如此渴望见到亲友。

幸好,幸好他最想见的人就住在这座山上,或许她现在正坐在火炉边煮茶,吃着点心,或许她会挑剔糖果甜腻,茶味清苦。曾经自己最嫌她这幅不识人间疾苦的模样,可现在他是如此感谢上天让这个姑娘生在富贵之家。

不过上次见面不欢而散,一别数日,她消气了吗?还是更生气了?

 

“……”

“丰隆,丰隆,能听清我说话吗?”玱玹立刻从王座上起身,抓住丰隆的手臂,手背贴上他额头,果然烧得滚烫。

“来人——”

“陛下,没事,我要见馨悦。”丰隆反手扣住玱玹,双目泛红,斩钉截铁道:“我一定要见馨悦。”

“可我刚刚说了……”

“不可能。”丰隆生硬打断玱玹,举止从容大方的世家少族长忘记了君臣之礼,倏忽又陷入回忆中,“每次吵架我都要给她道歉,不然她会一直生气,谁也哄不好,娘也不行。”

“我的赔礼没到,她一定还在等我!”

丰隆猛地挥开玱玹,踉跄着向内宫跑去。

 

“陛下,这……”

“去找次妃,让她看着点丰隆。”

内侍领命,乘坐骑向意映宫殿匆匆飞去。

 

不过黑帝陛下的麻烦远未结束。

紫金殿安静下来。御案前摆着两摞高高的书简,一摞是来自皓翎密探的奏报,另一摞是阿念的来信,信的最上面是一封薄薄的家书抄本,是皓翎王写给小夭的。

茶已经凉透,可无人敢违反君王禁令前来更换。玱玹逐字逐句研读这些书简,边阅读边比对两边的信息,越看脸色越凝重。

稀薄日光透过雕花缝隙射出道道光柱,斜打在地,透过它们,细微的灰尘在无声狂舞。

吱嘎一声,大量光线泄洪般奔涌向室内,小夭踏着午后暖阳走向玱玹。

玱玹挂上笑脸起身,顺手将正在翻阅的书简遮住,“瞧瞧这是谁家的懒虫,终于舍得从小月顶上下来看看我了。”

小夭瞄了一眼书案,拘谨道:“哥哥,我来跟你辞行,我要回皓翎了。”

“好啊,去几日呢?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我让潇潇准备些礼物,让苗圃收着,你好带回去送人。”玱玹笑意未变,着重叮嘱道:“只不过有一点,最近师父和阿念应该很忙,皓翎国内并不太平,你不许疯玩,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正月十五我派人去接你,咱们去放花灯。”

 

“看你说的,我的父亲是皓翎王,在自己的国家里会有什么危险呢?”小夭笑起来,不自在却像隐在殿门后的暗影,要仔细留意才看得到。“父王来信说阿念最近出了些问题,要我回去开导她一下……顺带把前阶段耽搁的婚事提上日程,不是着急,而是身份所限,有些礼仪上的是不得不仔细斟酌,偶尔错漏一两处我无所谓,伤得是父王与皓翎的体面……”

小夭越说越流利,她鼓起勇气抬头去看玱玹,对方并未动怒,而是一种笃定的悲哀,仿佛悬于头顶之剑终于落下,他就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听她回避些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矛盾。

“小夭。”玱玹突然轻声唤道,像是怕吓到她,“当年轩为寻妹妹来到清水镇,误伤了一个叫‘玟小六’的小医师,反被对方下了一种奇妙的蛊,平时没什么,可当养蛊者受伤难过时,被下蛊者便会感同身受。”

小夭脸上血色迅速褪尽,她万万没料到玱玹会提起这件她几乎遗忘在记忆深处的小事。不,她没忘,只是不敢记得。

可容不得她回避,玱玹的话无孔不入,午后的云层逐渐蔓延,日光如退潮般迅速消弭,只留下几片薄而脆的光线穿过小夭头顶打在玱玹脸颊上,半明半暗。

“小夭,你知道那是什么蛊吗?”玱玹眨也不眨,就那样直直盯着小夭半垂的眼,片刻后,他大度地接受了对方缄默,回答道:“那是百黎的情人蛊,同心而生,离心则死。”

离心则死。

这四个字他咬得格外重,眉眼间却浮现出愉悦的笑意,好似料定那利剑锋芒一定会避开他。

“璟说过这蛊巫王或许能解。”小夭艰难解释道,“玱玹,你没有真正中蛊,涂山氏有百黎人,她说过,只有有人愿意将蛊引到自己身上,你的蛊就解了。”

“玱玹,你是一国之君,身系天下,你的安危重要性远远在我之上,我求你,成全我和璟吧,就当是成全你自己的心愿,”

“我的心愿?”玱玹的语气怪异,继而笑出了声,语气充满感慨与解脱,“我的心愿从来都只有一个……”

“我不想听!”小夭捂住耳朵,转身向殿外冲去,光明迅速从大殿逃离,玱玹站在原地,一股强劲灵力打在殿门上,“轰”一声殿门关闭,小夭背部抵上凹凸不平的雕花上,眼睁睁看着玱玹一步步向自己逼近。

 

“陛下!不好了,防风娘娘吐血了!赤水将军也晕倒了!”出事的二人均颇受黑帝倚重,内侍硬着头皮敲门,敲了三下后便停住,屏气凝神等待吩咐。

半柱香过后,殿门由内而开,玄金大氅带起一阵风雪,意映身边的圆圆脸侍女微微抬头偷瞄,正好对上小夭的目光。

只见王姬脸色微白,却无大碍,看到圆圆脸在瞧她,甚至笑了笑。

“嫂嫂如何?”

圆圆脸按照吩咐回道:“娘娘叫王姬放宽心,无论何时都要保持自我,勿因外物扰乱本心。”

“我省得。只是她怎么吐血了,医师去了吗?”

“她压抑了太久,今日见到丰隆将军,便有些撑不住了。”圆圆脸抛弃了敬称,语气里是浓浓的担忧,她深知小炎灷一家对意映的重要性。

“她还不许我告诉二公子和田大人。田大人担着一座城,回不来就罢了。二公子为何也不回来看看小姐呢?”

算起来,圆圆脸侍女从赤水就跟随在意映身边,不过时光匆匆,很多侍从最终都回到了防风谷,只有她留了下来,也只有她明了防风氏兄妹之间的暗流涌动,却从未言之于口。

“情若相眷,不语也怜。她不想让他知道,是因为他知道了会更痛。”小夭颇有些感悟,却来不及发出更多感慨。玱玹在皓翎根基深厚,国内发生的任何事他的消息只会比她们更快,接下来要面临何种风暴,自己毫无经验。

小夭远远跟在玱玹身后,透过凛冽寒风,重新审视玱玹,猛然发现往日熟悉的兄长身上另外的一面。

“百年流浪不是为了重落樊笼。”小夭心中想着手指抚上袖中弓弩,冰凉的金属质感丝滑,这张弓是用来杀人的。

 

风雪又起,穿过紫金殿,卷起御案上的书简,呼啦啦翻过数十页,几片雪花落墨迹上,力透纸背的一行字写道:“正月十四辰时至未时,皓翎王与四部首领秘密商议立储,亥时一刻,二王姬遇刺,无伤,青龙蓐收重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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