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比爱长久
正月初二开年日,也是出嫁女儿的回门日。
紫金宫正东面忙到热火朝天,加入王宫的妃嫔虽不能按民间习俗归宁,却可以召亲属入宫相见。
于是主管糕点的御厨天没亮就起来张罗。花糕十二样、酥饼十二样,另外还预备了蜜枣糖、松子糖与各种糖渍果脯,根据颜色形状精心摆盘装盒。
一切大功告成,御厨还没来得及擦汗,便见陛下身边的桑葚姑娘面无表情走了进来。
“陛下吩咐,早膳摆在紫金宫偏殿,不要油腻的,清粥小菜就行,粥里多放点蜂蜜。”
桑葚深色憔悴,似乎没怎么休息好。她转身离开时瞥见案几上摆放十数份各色点心礼盒,其中最精致隆重的是金红色的,一看便知是要送到那位出身高贵的辰荣王后宫中去的。
“王后宫中今日不需要送糕点了。”这并非是桑葚的职责,可她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御厨茫然道:“可是年前娘娘就吩咐过,这些都是辰荣夫人爱吃的,膳房特意从赤水请了厨子来做的。”桑葚并未多做解释,径自离开,过不到一刻钟,便有宫人来传话:
“陛下有令:王后薨逝,除祭祀牲礼与太尊膳食外,全宫三日不可荤食。”
那宫人嗓音尖利,好似一把小刀划破了膳房内忙碌热烈的氛围,众人不约而同停下手中活计,脸上露出巨大的茫然。
“他刚才说谁薨了?”还在检查糕点礼盒的御厨扯断了包装的丝绳,问身边的帮佣。
“王后娘娘,是王后娘娘。”
意映作了个光怪陆离的梦,梦中她抱着馨悦成功见到了鬼方暚。
听完自己恳求,“好舅舅”面色古怪,全然是在看一个疯子。
“别开玩笑了,神魂怎么能修补?你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意映一下子慌张起来,“你不记得了吗?就在鬼方氏祭台边有片白桦林,林子里有个寒潭,我哥哥在那里用他的魂魄修复了我的,把我救活了。”
见鬼方暚皱起眉,似乎在回忆,意映燃起希望,急切补充,企图唤起对方更多的记忆,“您不记得鄞医师了吗?着法子就是他查阅鬼方氏典籍看到的。”
鬼方暚摇了摇头,“防风邶能救你的确是个奇迹,可不代表这法子真的有效。”
“不同的神魂不可能相互融合的,就算是血亲,能够完全信任接纳对方,身体也会本能的排斥另一个魂魄的入侵。”
意映单手撩起衣摆,郑重行了个大礼,努力扯起嘴角,倔强笑道:“既然奇迹发生过,就还能再次出现,舅舅,我与馨悦便是亲人,请让我试试吧。”
鬼方暚长叹一声,扶起意映,“且不谈你们之间淡薄的血缘,只说一件事。”
“孩子,你怀中抱着的已经是个死人了。”
“为何总要勉强自己去做不可能的事?”
为何?为何!
那样,那样努力,才能挣得到一点儿幸福,为何转眼又要失去更多?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棱打在脸上,意映陡然睁开双眼。
辉煌彩秀的帐幔,深深的宫廷,熏笼袅袅,静水沉香。
梦中事已然忘却,情绪尚残留在身体里,意映侧头望向窗边,没想到朝阳也能如此耀眼,刺得眼睛几欲流下泪来。
“别伤着眼睛。”一片黑影挡住了日光,耳边响起玱玹温和的叮嘱,嗓音微微沙哑,随后便有一方温热的帕子轻柔擦拭她的脸颊。
“我睡了多久了?”意映费力撑起身子,想要坐起来,却因虚弱总是向下滑。
“一日一夜。”玱玹撑起意映的身体,亦做好了被推开的准备,可她却没有,只虚虚靠在他怀里,感叹道:“睡得太久,让你担心了,抱歉。”
“永远不要对我说抱歉。”玱玹别开眼,“饿了吧,喝点粥,再睡会儿。”意映似乎饿坏了,接过粥,仰头便灌,玱玹怕她呛到,却不敢去抢粥碗,只得为她不停顺气。
一碗粥很快下了肚,喝粥之人的脸仍埋在碗中。玱玹担心地敲敲碗底,“怎么了?没吃饱?”
“太苦了。”意映的声音闷在喉间,好半晌才抬起头,推开玱玹,“你去上朝吧。”说着,她熟练挽起头发,蹒跚下床去拿外衫。
“今日罢朝,准备……祭礼。”
意映整理衣摆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我来做,国事要紧,陛下快去吧。”她一面说着,一面坐在镜前梳妆。
这里是玱玹的寝宫。案几上摆放着书简与茶果,还有尚未食用另一份粥菜,女儿家的脂粉一样也无。意映便坐下来,细细整理鬓边碎发,见镜中人仍然憔悴,便用力抿了抿唇,挤出几分血色来。
镜中多了个人影,是玱玹。
“曋氏就可以办好此事,你为何不肯休息。”他立在意映身后,手掌抬起意映下颌,“还在怨恨吗,恨到与朕共处一室都不愿?”
镜中女子抬眸,对上玱玹幽暗的眼神,“陛下何必如此敏感,论礼我是众妃之首,也是王后表姐,还有谁比我更合适?”
一滴泪毫无预兆落在玱玹手上。他似是被烫伤般,倏地松开捏住意映下颌的手指,在那滴泪上捻了捻,手感涩得很,那感觉传到心中,让人愈发不悦。
意映目送那袭玄金衣袍大步离开,双目微阖沉默良久,再睁开时已无丝毫虚弱疲惫。
有些人的人生犹如河水在峡谷中激荡,摔得粉碎也没时间舔舐伤口,只要活着,就要面临挑战。
推开殿门,护卫低头请安,即使昨夜发生了何等痛苦的事,第二天的朝阳依旧如此灿烂。于轵邑的百姓来说,今日与过去的每一天并无不同。
高楼之上有人敲动丧钟,一下一下砸在心上,余响悠长。
“咚——”
意映拾级而上,肃穆大殿中停放着馨悦的棺椁。殿外是一张张苍白的脸,淑惠眼中泪痕未干,望着意映一步步走来。
“咚——”
丰隆披衣坐在案前就着微弱灯火撰写此次赈灾祛疫的奏疏,青年将军杀人的手此刻在幸存名单上滑动着,微微颤抖。
经此一事,赤水公子方知原来并非只有战争时期才会十室九空,太平年份的人命亦脆弱如枯草。
“咚——”
辰荣军士兵身着铠甲,顶着箭雨,不断发起冲锋,相柳抹去脸上的血迹,弯刀一甩,洞穿一名企图砍下军旗的敌兵,护旗兵高高举起辰荣军旗用力挥舞起来,烈烈旗帜下的脸庞在一次次战斗中褪去稚气,愈加成熟坚毅。
辰荣王后之死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权贵们互通消息,都想在军队中打探些具体消息出来,玱玹早就料到事态发展,先一步将禺疆的部队派去支援冀州战场,赤水献下了狱,同时处理掉部分知情宫人。
剩下的人最棘手,小月顶上仍住着太尊和小炎灷夫妇,根据密报,赤水海天正在赶往轵邑的路上。
而玱玹最不愿意面对的人——丰隆,他仍拖着病体在处理城郊疫情。要如何告知他亲妹妹已死的真相?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入夜,玱玹还是没想出来。
对于这个全心全意支持自己的兄弟,玱玹心中充满愧疚。
就寝时辰已过,玱玹还在伏案批阅奏折,茶盏换了一杯又一杯,老桑探头数次,一句也不敢劝,没人比他更清楚黑帝陛下心情。
又一盏热腾腾的浓茶放在案边,玱玹手中的笔被一只手抽走,微凉指尖在他鬓边轻轻按揉,疲惫之感顿时缓解。
“你回来了。”玱玹握住意映的手,她顺势坐在他怀中,那盏茶散发着浓香呈在玱玹唇边。
“陛下请用茶。”
“岂敢劳烦夫人。”玱玹向后微微一仰,茶盏啪一声掉落在地,杯子咕噜噜在地毯上滚了几圈,杯中液体在毯子上留下一串串焦黑痕迹。
玱玹好似没看见,打横抱起意映,走向床榻,俯下身细细打量她,意映坦然任他看,“我累了。”
“那就睡吧。”玱玹衣袖一甩,房内顿时陷入黑暗。意映转身背对着玱玹,不多时,一阵淅淅索索衣衫摩擦声过后,一具温热躯体靠了过来。
意映不着痕迹地向内挪了又挪,忽然被人握紧肩膀翻了个身。黑暗中,两人四目相对,意映眨眨眼,双手环住眼前人的脖子,用力合拢。
那双眸子翻涌着是比夜晚更浓的黑,它直直的望着意映,不因窒息有丝毫动摇。
意映闭上双目,松开了手,倏忽陷入沉睡,好半响耳边传来轻叹:
“你还恨我,真好。”
p.s.家人们,阴暗批虽然又狗又坏,但真是踩在我xp上啊。我在玱玹这货身上下了好大一番力气,并不是想把他写成一个纯粹的反派,相比于纯粹的柳哥,他更像是贪嗔痴多种欲望交织在一起的凡夫俗子,在权力这条路上背负这沉重罪孽越走越远,放不下手,回不了头。
他爱意映吗?我看未必,如果这都算爱那真是玷污这个词了。这小子更像个快要溺死的人,而意映则是第一个把手伸向他的路人。
他执着地抓紧这只手,也与这只手一次次度过风浪。可一旦发现对方有松开的迹象时,心中的依恋和怨恨便会吞噬理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占有欲,就算他明知这只手不属于他,他也会视而不见,自欺欺人。
啊,好甜美的一款边台。
这几天连续写刀子,我的精神状态也很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