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
话说相柳、涂山璟一行人连车带马一同被突然“传送”至卖驴肉老伯的铺子中,不大的小院挤了个满满登登。
其他人晕头转向之际,相柳迅速找到狗窝,不料那狗子今日不知去哪家串门,竟没了踪影。
不远处有火光大盛,小巷幽静,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就在对面街边挨家挨户搜查。杂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静夜将胡珍的手握得死紧,那个指骨快要粉碎的牙关紧咬不敢吭声。
“走这儿!”相柳从积满灰尘的房中走出来,将几件衣服连带路引丢给涂山家的狐狸们,他自己则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这不是离戎族长吗?”胡珍惊讶极了,下一刻又被静夜狠狠掐了一把,“别废话了,快走。”众人跟随“离戎昶”来到熬驴肉的土灶旁,合力将沉甸甸的大铁釜抬起来,一股热风从黑黢黢的通道中喷出熏得人直想吐。
车马是要不得了,相柳为首,幽排最末,所有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中摸索前行,重见光明时已是白皑皑一片荒原。
野外不比城中,深冬积雪浅处没过膝盖,深处将近大腿那么高。静夜搀扶着艰难前行的涂山璟,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雪地里蹚了一夜,终于在天将明未明之时到达了辰荣山关隘口,对面便是洛州地界。
驻扎在这里的守军正一个一个检查过关之人的路引。
轮到他们时,“离戎昶”颇为熟稔地与守军队长寒暄,袍袖一伸,一枚双头狗令牌自然而然过渡到对方手中,“年底了,轵邑城里管得严,少不得要去洛州避避,执此令免押金,兄弟们休沐了随时来玩啊!”
众人有惊无险地过了关。
洛水冬季不结冰,相柳雇了一条小船,沿着江水行半日就能到达洛州城,届时涂山璟才算真正逃了出来。
涂山氏主仆围在一起,为涂山璟输灵力取暖,唯独相柳依然是离戎昶那副富贵闲人的公子哥模样,倚在船头,惫懒极了,高高束起的黑发随着小船晃动摇摆着,似是心情颇佳。
江水悠悠,薄雾茫茫,璟回首望向辰荣山的方向,好似能看到小夭绝望哀戚的脸庞。
“我们就这么走了,留下她们该如何面对玱玹的责难呢?”心痛与自责折磨着璟,如果可以,他恨不得飞回小夭身边,永永远远也不要离开她。
“不比璟兄弟是一族之长说一不二,在下身无长物,唯有爱妻,胆识谋略皆在我之上,脾气火爆,若我不识好歹,现在跑回去,那才是自寻死路呢。”相柳懒洋洋回道,语气中带着笑意。
静夜几人不明所以,没人听说九命相柳竟然已经成婚了,唯有璟了然,心中愈发为意映的未来担心,“她如此用心待你,你却还要选择这样一条没有终点的路……”璟虽纯善,但骨子里有一股世家公子的冷漠,本不会干涉别人情感关系,可防风意映与自己青梅竹马,又几次舍命搭救,他心中极为看重这份兄妹情谊。
相柳转过头来,深深注视璟的双眼,“我从出生到长大,从来都没得选,遇见了她,才有了选择机会。”
“如果只选择最有利的,那你早就该杀了涂山篌,而她也不该救你。”相柳似笑非笑,静夜觉得这话实在难听,可现下却不好反驳,璟听到兄长的名字,眉宇间闪过隐痛。
相柳望向东方,半轮红日从浩渺江面喷薄而出,叹道:“可惜太阳日日东升西落,无论是神是妖都逃不过感情用事。”片刻后,他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算了,跟你这种没人疼的讲不清楚。”
“哎你这人怎地如此无礼!”见族长被嘲讽,胡珍实在忍不住,刚质问出声就又被静夜“制裁”,蔫头耷脑坐回原位。
相柳上下打量二人一番,调侃道:“小兄弟,漂亮的女人打人很痛的!算你有福气哈哈哈哈……”笑罢,他忽然起身,江风拂过,吹落他的发带,满头青丝转瞬变白,空中一声啼鸣,白光闪过,白衣大妖身影消失在船头,巨雕在悬停在半空中。
相柳负手而立,冷冷道:“涂山璟,意映待你格外亲厚,故而我今日劝你一句,趁早与皓翎玖瑶丢开手吧,只要她还是王姬,你们就绝无可能。”
“我知道玱玹在,他断不会……”
“与其他人不相干,而是你这个人太奇怪,头痛医脚,可笑又可怜。”相柳似是叹惋地摇摇头,“别忘了你的承诺,明日见不到物资,我会亲自把你送还给玱玹。”说完他转身飞上云霄。
此夜无月无星,飞行在云层之上,脚下的黑夜如虞渊般恐怖。
意映半跪在玄鸟背上,单手将馨悦护在怀中,另一只手则在高速飞行中控制着坐骑的方向。
馨悦的情况很不好,清醒少,沉睡多。昏睡时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意映隔一段时间就要摸摸她的脉,那脉搏也越发微弱,好似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馨悦,馨悦,陪姐姐说会儿话,不要睡好吗?”意映用尽了毕生的温柔,轻声哄道。
过了好久,怀中人儿动了动,意映将耳朵凑过去,听到一声弱弱的“好。”
仅这一个字,几乎摧折意映的脊梁,从小到大,自己从未对她有如此的耐心,她也向来都不听话,功课敷衍了事,修炼马马虎虎,骂不得打不得罚不得,是个纸糊的老虎——擅长窝里横的小霸王,现在却这样乖巧到令人心碎。
“别怕,阿姐带你去找一位很厉害的伯伯,他能治好你。”意映强忍泪意,故作轻松道。
“不哭……不痛……不睡……”馨悦喃喃道,口中发出咯咯声,是疼到痉挛,牙齿不自觉的磕碰声。
意映心痛如绞,再也忍不住哽咽,“丰隆临行前还嘱咐我,要我好好照顾你……我真的该死。”
或许是听到了“丰隆”二字,馨悦的意识开始清醒,“……姐,我想哥哥了。”
“只要你坚持住不睡,就能见到哥哥了。”巍峨太行沉在墨中难见踪影,意映抹了把泪,用力辨认清楚方向,随后压低,再次加速。
馨悦轻轻嗯了一声,喘息了几口气,似是有了些力气,轻声道:“我不会死的……我这次立了大功,都还没告诉丰隆。”
“姐,相柳就是二哥哥,对吗?”馨悦将脸颊侧过来,与意映的心口贴在一起,如愿听到姐姐的心跳乱了节拍,“我好困,你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
如同姐妹闺中密语,意映忍者刺骨寒风,将自己与相柳相遇、相知、相爱的过程删繁就简,将快乐的,浪漫的讲给馨悦听,她听得兴致勃勃,不时发出惊叹。
“我也有一个秘密,而且只告诉你。”馨悦蹭了蹭意映,沉默半晌又道:“算啦,等我病好了再同你讲,免得你又骂我。”
意映心疼又无奈,“阿姐以后再也不会骂你了,说吧!”
“我不想当西炎的王后了。”
“可以啊,那你以后想要做什么呢?姐姐都会帮你达成心愿。”
“我想等病好了,努力修炼,做辰荣真正的少主,保护你们。”馨悦的语气欢快起来,“我还想,还想嫁给……”
“嫁给谁?”
“算啦,这个不成的。”
“怎么不成,是谁?他敢不同意我把他绑过来!”
“……”馨悦小小叹了口气,似乎有些疲倦,“姐,再讲讲你祖母的故事吧。”
“好,从前有一位女将军……”意映娓娓道来,回忆第一次给馨悦讲这个故事,她还是个孩子,面对西炎贵族之子的恶意恐慌无措,如今她已长大,颇具志气,还有了心上人,可以想见她的未来该是如何光明璀璨。
启明星在东方闪耀,太行山脉陡然呈现在眼前,意映兴奋极了,命令玄鸟俯冲而下,同时轻唤:“馨悦,醒醒,咱们就快到了。”
“乖,别睡了,马上就到了。”
怀中人异常安静。
下降的速度太快,意映的心剧烈跳动着,血液一波波冲击着大脑,简直下一刻头颅就要炸开。
两日后清晨,小月顶上,老西炎王正在用早膳,在座之人共五位,小炎灷夫妇赫然在列,气氛压抑而沉闷,小夭正想要说些什么,忽听一声鸟儿的哀鸣。
两个人影从半空坠落,直直砸在雪地上,巨大的冲击扬起的雪末纷扬落在二人身上。
玱玹最先到达,拂去白雪,两张惨白的脸露了出来,其中一个被另一个牢牢护在怀中,一个昏迷不醒,而另一个早已没了生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