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与亏欠
无论是争吵还是温情,在玱玹遣侍从敲门提醒时,这次见面还是仓促终结了。
事态紧急,宫人不敢多言,丰隆来不及正衣冠,急匆匆离开。馨悦随手拔下一只镶珠嵌宝的金钗,塞进那宫人手中,才得了几句语焉不详的消息。好像说是城外起了时疫。
时疫!馨悦的心猛地揪紧了,向丰隆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跑过游廊,穿过中庭,大雪纷扬而下,入目唯有没有尽头的高墙殿宇。
“阿弟!接着。”
丰隆从侍从手中接过缰绳,准备乘天马离开辰荣山时,一只沉甸甸的包袱向他砸了过来,意映因疾跑急喘,一句话被气息打断数次。
“里面是……药,小……小夭配的,保护好自己!”
单手稳稳接住包袱,丰隆咧嘴笑起来,年轻的脸庞明亮而干净,略微凌乱的发髻积了薄薄一层雪花。
“多谢阿姐!”他扬起包袱晃了晃,冲意映遥遥喊道,“姐,帮我照顾馨悦,别让她闯祸!”
天马前蹄跃起,纵身一跃,小将军披风扬起,在风中猎猎作响。
自己的妹妹自己管啊!抱怨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这小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白茫茫的风雪中。
疫病蔓延不分昼夜。丰隆的队伍分工明确,一边遍查各个村路染病情况,一边在周边大量征集医师和药材。
轵邑城下的尸堆被火灵点燃,烧了几个日夜才全部化为灰烬,混在一起埋入深坑。未染病的人从各个村落来寻找亲友尸身,却只能看到污黑泥土上铺着无暇的冰雪,有人茫然如幽魂般徘徊,有人疯狂用手去挖已经冻硬的土层直到指甲磨碎,皮肉翻起。更多的人跪伏在雪地里,悲恸嚎哭,哭够了竟也能露出些许释然,亡魂进入了轮回,今生受尽苦楚,来生必有福佑。
丰隆作为指挥者,被感染的概率极小,于是将包袱中的瓶瓶罐罐分给手下的将士们,能保护一个是一个。
这日营地来了个其貌不扬的小医师,背着个大药箱子,指名道姓要找丰隆。丰隆好奇出帐去看竟认出了男装的小夭。
“王姬还是回紫金宫吧,这里交给我们就好,女儿家实在不必亲身涉险。”丰隆点出一队兵马,准备护送小夭回辰荣山。
“丰隆,你是不是瞧不起女人?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有行医百年的医师玟小六。”小夭气势全开,像颗钉子固执地扎根在原地,不肯离开。
实在拗不过她,又不敢让尊贵的皓翎王姬出事,丰隆应承下来,条件是自己必须亲自护卫她出诊,背地里又遣快马将消息传递给玱玹。
除夕之日,黑帝陛下竟传令预备驾临轵邑城郊,视察疫情,人们惊奇,却也纷纷称赞黑帝陛下不惧危险,爱民如子。
出城的马车罩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帐幔,宽敞的车厢内,玱玹仍在处理公务,馨悦则时不时撩起窗帘,显露出几分焦躁。
她是软磨硬泡跟来的。本来没报多大希望,或许玱玹还没见过这个端庄矜持的王后撒泼打滚的样子,觉得实在有趣,带她来也无伤大雅。
一路上并没看到多少人,途径一个村落时,车马陷入积雪中,护卫们纷纷下马清雪推车。馨悦百无聊赖,打量着远方,此时已到晚膳时间,整个村子寂静无声,没有半分炊烟。
忽然有个黑点踽踽行来,透过北风,一个妇人双手各环抱一个包裹,踉跄着像一株随时会折断的枯草。
似是看到了豪华的车队,那妇人加快了脚步,竟然奋力向这里奔跑,呼啸的寒风垂落了她肮脏的头巾,那女人顾不上去拉,用嘴扯了下寒酸的布料,盖在其中一个包裹上。
“贵人!贵人!您要奴隶吗?我的孩子都没染病,不要钱,只求您上他们点吃的,饿不死就行!乡下人命贱,好养活,很快就能干活了,不会浪费您的粮食!”
妇人黝黑的脸上努力挤出谄媚的笑,卖力推销着怀里的孩子。她一辈子生活在乡野,并不认识王族徽记,只把馨悦看做普通贵族夫人。
然而她没来得及再靠近一些,数支利刃已将她团团围住。
“贱民放肆!惊扰王架,不想活了吗?”钧亦怒喝,但并下令杀掉那妇人,只想吓跑她,果然那妇人吓得瘫软在地,钧亦示意手下收起剑,上前驱赶。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妇人哆哆嗦嗦站起来后竟然不走,朝馨悦的方向张开怀抱,托起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幼童。
“神族娘娘,求求您发发善心,他们看着小,实际上五岁了,您一眨眼,他们就能长大了。您就当养只猫儿狗儿……”她恐惧到声音颤抖,话却说得有条理,馨悦生出了些许好奇心。
“你有几个孩子?”
“两个。”
“都卖掉?”
“都卖,您看,是双生兄妹,生下来村里的祭祀都说是吉兆。”那妇人双目饱含热泪,不敢流下,睁大眼睛,说到“吉兆”时,用力牵动腮帮子,奋力扯出个真诚的笑。
“贱民,快滚,谁知你这两个狗崽子有没有病!”
护卫们继续驱赶,却被馨悦拦住,“我只能带走一个,你来选。”
天寒地冻,瘟疫肆虐,留下来的那个注定要和母亲死在一起。那妇人眼眶中的泪再也留不住,滚滚而落,未到腮边,就冻成冰。
她冻得红肿的手下意识托起男孩,又犹豫地看向怀中的女儿。馨悦挑了挑眉,了然一笑,示意护卫去抱孩子。
“不,不,我再想想,再好好想想……”那妇人魔怔了一般,紧紧搂住两个幼童,喃喃自语。
“何必戏弄他们,不过是两张嘴,都带走。”玱玹从案牍丛中分出半分精力,打算制止馨悦,尽快出发。
护卫们上前去抱两个孩子,那妇人没听到玱玹的话,死死将儿女护在怀中,竟是一个都不愿意放开。
“不行,你必须选一个!”馨悦瞬间冷下脸,高声呵斥,字字如刀,割断了妇人的理智。
母亲拼命挣扎,佝偻着身子,双臂深深插进积雪中,像两根坚固的石柱,为孩子们撑起小小的一片天。
“不卖了,我不卖了……不卖了,咱娘儿们在一起,下辈子还能在一起。”
这个女人仿佛真的疯了,在雪堆中侧卧着,摸索着敞开衣襟,露出干瘪的胸膛,又轻柔地掀开遮蔽幼童的麻布,想要当众哺乳。
可是哪里有乳汁呢?恐怕孩子们咬烂了也只能吸到一点儿养分稀薄的血。
事情的发展太过离奇,众人一时间愣在原地,侧头躲避。馨悦飞奔下车,用蛮力抢过孩子塞到钧亦怀里,又撕下他的披风,盖住那妇人,“你去把他们丢到队尾的车上,别再让我看到他们。”吩咐完,她三步并作两步回到车上,放下车帘,蜷缩到窄榻上,一言不发。
玱玹莫名奇妙地望了她一眼,“看什么看,出发!”馨悦背对着他,声音闷闷地。
车队再次上路,赶在天黑前到达了丰隆的营地。
不巧的是,丰隆不在军营,据说他为了护送王姬到疫情最严重的村子,已经两日未归了。
听到这个消息帝后二人来不及顿,颇有默契,齐齐起身,奔出营帐,一人一匹天马,腾空而去。
找到小夭时,玱玹长舒一口气,医师玟小六正蹲在一口大锅前熬药。
热气蒸腾中,她恍惚看到了玱玹的脸,心脏传来剧烈跳动,小夭呆立在原地,手中铁勺“咣当”一声掉进锅里,沉了底。
“小夭,我来了。”
她的手被一双大掌握在手中,贴在对方胸膛上,顿时一股强劲有力的心跳声传来,咚、咚、咚渐渐地,两个心同频共振。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馨悦似笑非笑,望着两人,“请问我哥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