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局(下)

这是一场人为制造的灾难。

起先只是轵邑远郊的几处小规模动乱,年关将近,百姓想要安稳过年,官吏想要尽快补齐赋税缺口,平息上司的怒火。

可钱粮从哪来呢?总不能上门取收氏族老爷们的钱吧?没办法,再苦一苦百姓吧,毕竟前方将士保家卫国,总不能连军饷都凑不齐。

然而这番论调忽略了两个事实。一是他们口中的军饷是送去给西炎军打辰荣军的。二是近几年连年洪涝,百姓已无油水可榨。

大荒辽阔,可并非所有土地都适宜耕种,良田被氏族瓜分,剩下些山野荒地才会施舍给普通人,是以人族可耕之田不足十之三四,却要供养全国。

丰年尚可糊口,若是灾年便要断粮,这几年国家备军、打仗,地里收获的一小把粮食被花样繁多的赋税一层层刮了个干干净净。

人不能等死,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女人们挖野菜,男人们打猎,起早贪黑,饥一顿饱一顿,如今入了冬,野兽们都在冬眠,大雪覆盖了一切,好在房梁上的耗子剥了皮熬成肉汤,也香得人直吞口水。

可是在打不尽的硕鼠也销声匿迹时,吏员们又来征税了。天寒地冻,村民们被驱赶到户外,全村凑不出十石粮就都在这儿挨冻。

十石粮多吗?公侯之家一顿饭而已。可整个村子都未必能找到半粒米。

饥寒交迫下,有人第一个举起了木棍。

接下来是一场混战,男人们操起木剑柴刀,女人们撕咬抓挠,有些孩子用生满冻疮的小手扒住目标上去就是一口。趾高气扬者转头就血肉模糊,赤色血液洒在洁白的雪地上,更激起人们的疯狂。

 

丰隆奉命赶到时,看到的不是一群常规意义上的暴徒。他们眼眶凹陷,眼珠血红,干瘪枯瘦身体上悬着一颗颗硕大的头颅,高举的木棒摇摇欲坠,如同黑色潮水向轵邑涌去。

城墙上射下箭雨,前排倒下的尸体堆成小丘,后面的人手脚并用在尸山血海中攀爬,望向城门的目光渴望又贪婪。

“他们……还是人族吗?”身边的副官被眼前的一幕所惊骇,在神族眼中,人族柔顺、谦卑、沉默,既非羊羔,也非猫狗,而是田里的庄稼,随手撒一粒种子,就能源源不断生出许多来,一茬茬割不尽。

久久无人回答。丰隆抬手,一辆辆满载粮食的军车上,士兵们抽出匕首,向下狠狠一插,薄刃在粮袋划开纤细的口子,金黄色的稻谷如同喷泉洒落。细小的谷粒落地无声,喧嚣的人群却如同嗅到腥味的饿狗,纷纷调转方向,连滚带爬冲向粮车。

混乱中妇孺老人被踩在脚下,挣扎躲避,有人倒下了再也没力气爬起来,双目圆睁,手臂伸向远处的粮食。更多的人被吸引,远离了轵邑,只留下了红与黑的烂泥血肉,和血肉里生而为人的尊严。

 

馨悦、淑惠坐在明亮温暖的花厅中听完了金萱传来的密信,震惊之余又感到荒唐,王畿重地竟也会有这么多人受饥饿冻馁之苦,人们对生的渴望竟然能敌得过对死的恐惧,袭击王城,哪怕是四大世家也想都不敢想。

“要想平息动乱,还需大量粮食。”

“哥哥不是已经运粮过去了吗?”

“杯水车薪而已。”意映沉吟,“国库存粮因战消耗甚多,氏族屯粮不少,可师父已经借不到更多了,短时间内筹集到足够的粮,唯有涂山氏能做到。”

“可陛下迟迟不愿放璟哥哥出来。”馨悦对眼下局势有些模糊认知,可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看在眼里在,急在心里。淑惠不停地安抚她,生怕她性子上来做出什么冲动的事。

而此时此刻,丰隆刚驱散乱民,来紫金宫复命。玱玹本不愿过早暴露这支秘密军队,可

西炎军主力在冀州,中原军队中唯一值得托付安危的唯有丰隆的这支队伍。

“陛下,城外仍然有乱民,臣去远郊清匪尚需时日。另外……另外……”丰隆躬身低头,半晌低声说道,“臣想探望一下王后,家慈思女心切,身为人子,臣想见妹妹一面,宽宽母亲的心。”

“这有何难,馨悦也很想你们,现在就去吧。”玱玹大度地一挥手。丰隆告退离开,转身的笑微微发苦。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馨悦坐不住,赤足在殿中踱步,一听到脚步声传来,她就急匆匆跑到门口,既期待又想逃走。

“妹妹。”

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略略凌乱的发鬓,看得出他很久没休息过了。馨悦没应声,只是静静地望着丰隆,看不出喜怒。

双生子心意相通,往常馨悦一露出这种表情,丰隆就明白该奉上什么礼物来哄她开心,可今日的他只是低下了头,半跪在地,行礼。

馨悦上上下下打量了兄长一番,心中无名火起。昔日的赤水丰隆是王族贵胄,飞扬洒脱,爷爷赌上赤水一族的全部,押宝在他身上,可不仅仅希望他做一个任人驱使的鹰犬,而是想要他这个辰荣后裔重振故国辉煌。

可他调动所有资源供玱玹上位后居然真的就甘心做臣子。问就是玱玹是他的知己,自己不能背叛兄弟。

很好,那自己的亲妹妹嫁给了兄弟,赤水丰隆你又该如何称呼她呢?想到这,馨悦伸出腿,狠狠踢在丰隆立住的小腿上。

连日奔波劳苦,丰隆的身体和精神都到达了一个极限,见到馨悦满头珠翠,衣饰华丽,比在家中似乎过得更好,心中放松很多。这冷不防的一脚踢断他紧绷的弦,膝盖重重砸在地上,他上半身失去平衡,多年练武本能用一只手肘支撑住了。

阳光渐渐消失,殿门被无声关闭,一只冰凉的脚搭在丰隆意欲抬起的肩膀上,摩挲两下,猛地用力一踩,他的额头磕上光滑的砖石。

这是一个极为虔诚的姿势,多用于祭祀,连面见君王都无需做到这个地步。

“你叫我什么?”女子的声音平静,没什么温度,一如她抵在他颈间的足尖。

丰隆的头传来一顿一顿的闷痛,城外的那种诡异惨烈造成的冲击还残留在他心底,似乎那种饥饿、绝望也传染到他的身上。他突然想要尽快结束这种折磨,自暴自弃地开了口,

“娘娘。”

 

对方真的顺从,馨悦没有多畅快,反倒生出一种痛悔,她收回脚,蹲下身想扶兄长起来,她准备了吃食和热水,好让他歇一歇。

“见到娘娘,心愿已了,臣告退。”年青将军双目没什么神采,直勾勾宁可望着面前的砖石,也不肯看一眼美丽高贵的王后。

“又急着去给玱玹做狗?”馨悦的语气极尽刻薄,“我是玱玹的女人,那就是你的主人啊,我允许你走了吗?”

丰隆没理会她的嘲讽,反倒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脚踝,“为何不穿鞋袜,离开家就不会照顾自己了吗?”说着催动所剩不多的灵力,给她暖脚。

馨悦像被火焰烫到了一般,拼命想要收回脚,那只手却如同铁铸,纹丝未动,索性也就放任不管,抛弃风度,一屁股坐在地上,环佩叮叮咚咚烦躁地响个不停。

“你现在来关心我有什么用,娘要把我嫁出去,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如果不是爷爷,我可能就随便嫁给一个废物。”

“爹有骨气的话,我就不是质子,你有骨气的话,就不是王后,而是辰荣的王姬。”

“别以为不说话我就会饶了你……”

“馨悦。”丰隆突然出声打断了她,“你知道辰荣要复国有多难吗?打仗要死多少人吗?天下统一,百姓就能过安稳日子,这天下姓什么重要吗?”

殿内一时无声。馨悦恶狠狠地望着他,她是个最典型的世家教养出来的小姐,对政治没什么见解,丰隆常常嫌弃她,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可有一种朴素的观念始终扎根在她心中。

“不对,王姓西炎,姓辰荣的天然就是次一等,过得好不好都要靠他西炎玱玹的良心!”

“是,爹爹忍辱负重,保全了枳邑,可是你为西炎训练水师就是为了攻打晧翎国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说什么宏图霸业,难道军费是凭空变出来的?西炎人会向西炎人征税吗?一句西炎土地贫瘠,枳邑富庶,我们中原百姓就要为西炎玱玹的野心付出多少血汗你知道吗!” 

丰隆愕然,没想到印象中一向浅薄的妹妹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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