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局(中)

隆冬时节,平原之上,雪没小腿。五百年未有战事的冀州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冀州昔日乃辰荣西北门户,地势与东海迥然不同,没有连绵群山和膏腴平原,唯有无边无际的旷野、黄沙与地下暗河。

毛球振翅,扶摇千里,羽翼之下是苍茫大地,白与黄之间,有一条黑带子正自东北向西南缓缓移动,正是向冀州进发的辰荣义军。

雪原上行军,极易被伏击,白雪皑皑之上除却枯黄的杂草就是干瘪的灌木,一旦遇袭,无处躲藏,侦察兵呈放射状分散在军队四周,排除一切潜在危险。

然而行军部队动辄绵延数十里,前、中、后三段,无论哪个部分遇袭,援军都极难增援。于高空中俯瞰每一块土地,每一条暗河就很有必要。

反复确认前后左右并无伏兵,相柳拍拍毛球后背,鸟儿啼鸣一声,抖擞羽翼,俯冲而下,罡风刮过,相柳微敛双目,满头银发在脑后狂舞,如同蛇首。

数息过后,眼前的黑点逐渐放大,辰荣军先锋骑兵队映入眼帘。巨雕骤停,快速拍打翅膀,激起狂风,地面积雪扬起,洒了领头的将领军官们满头满身,惹得笑骂声不绝。

这厢雪未散尽,那边相柳正向洪江汇报军情。

从去岁至今冬,辰荣军稳扎稳打,不仅走出了东海群山,更是将战线推至河水中段平原,南下渡过河水,轵邑触手可及。

然而想要渡河,首先就要拿下冀州城。这里有最佳渡口,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易守难攻,也是在这里,辰荣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洪江牵着马,与相柳并肩而行。脚下积雪绵密,踩上去冰凉而踏实,一路走来,颇多不易,好在相较于从前的虎狼之师,如今的西炎军已大不如前,目前冀州守将是西炎始均,胆气有余,智谋不足。这使得洪江对三月之内拿下冀州有了更多把握。

“等打下冀州,渡过河水,就能远远望到辰荣山了。”洪江的鬓边花白,几丝乱发在风中飘摇,欣慰地感叹道。

渡河,渡河!河的对岸就是魂牵梦萦的家乡,是他与数万辰荣老兵奔波大半生的希望。

相柳展开一个小小的透明阵法,为义父遮去风雪,常年征战劳累,这位神族悍将终究还是老了。

在相柳看来,这次攻打冀州很仓促,涂山氏的补给线断了,氏族粮多,可很难对付,百姓粮少,多为冬储,即使用钱买也极少会出售,这就使得军需难筹。

三个月,若是三个月不能拿下冀州,大家就都要啃树皮了。更重要的是,三个月后,河水上的冰层就会化开,倒时渡河的难度将成倍增加。

 

而身处轵邑的众人日子也并不好过。

涂山璟已经被软禁数月,涂山氏通敌一案却无丝毫进展,小夭见不到玱玹,便去求太尊,可老爷子精明得很,一句退位帝王不涉国政断了小夭的念想,于是小夭便只好来寻意映。

这下算是瞌睡有人递了枕头,意映也正在发愁,从前世记忆来看,玱玹何止要关住涂山璟,他很有可能是想杀了他。

看着小夭茫然无助的模样,意映无奈感叹,即使多一世记忆又怎样,冥冥之中,命运再次搅成一团乱麻。

可是所有能做的,意映都做了,掌管刑狱的正是赤水献,可她得到的消息是事关涂山族长,陛下要亲审此案。

呵,让玱玹来审,涂山璟无罪也会变有罪,意映腹诽,却没对小夭透底,毕竟涂山璟是真的给辰荣军运粮了,雇主还是她自己。

“哥哥一直不见我,嫂嫂,你能帮帮我,让我见他一面,好吗?”小夭眼眶含泪,不知道这泪是为被关的璟还是为躲避她的玱玹。

“小夭,这世上玱玹最不愿拒绝的就是你,他若不愿见你,我也无能为力。”眼见小夭的泪几欲落下,意映深深叹息,“族长被囚,涂山氏最应该第一个站出来,可这么久了,青丘没有一点动静,便可知狐族内部定有矛盾,大概就是涂山篌作祟。”

“璟的兄长?他想要涂山族长之位?”

“对,也不全对,涂山篌想要的可不仅仅是璟的族长之位,他要的是涂山璟的所有。”意映笃定道,“他们的恩怨由来已久,涂山氏双生子曾经是最亲密的兄弟,但实际上篌是私生子,为涂山夫人不齿,受尽冷待,时间久了,这份得不到母爱的怨怼便转移到了备受宠爱的璟身上。无论是金钱、地位、外貌、才学还是美人,涂山璟拥有的,涂山篌一定要得到。”

小夭收了泪,眼前一亮,凑在意映身边耳语一番。

意映脸一冷,“不行,这是什么馊主意,你不许去!”小夭垂下双肩,有些沮丧,“我也知道这主意很蠢,可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你帮我送个信,我保证想个法子救你的情郎,好不好呀?”意映眼珠一转,笑盈盈抬起小夭低垂的脑袋。

“好啊!”小夭想也不想就应承下来,转念又问:“如此简单的事,嫂嫂为何要托我去做?”

问道点子上了。

意映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叹气,其实她的境况不比涂山璟强到哪去,一举一动都在玱玹的耳目中。

远在千里之外的辰荣军正面临粮食危机,即使相柳不说,意映也猜得到,打通一条粮道,让青丘的粮能运到前线,他的压力也能减轻些。

“我要你将这封信送到静夜手中,再请她将另外两封送至洛州田氏城主与泽州离戎城主手中。”

小夭犹豫地接过三封信,抬头对上意映的视线,脑中杂乱的思绪突然接通了。

“原来你们,你们真的……”小夭蓦地吞下剩余的话。

意映无言与她对望,眼中一片坦然。

“我不能对不起玱玹……”小夭感觉捏在手中的信有千钧重,“璟怎么会……”

“你已经不是孩子了吧,小夭,怎会以为代表氏族利益的联姻说退婚就能退婚吧?”意映的笑意味深长,“被退婚的曋氏真就软弱可欺?淑惠真就心甘情愿嫁给你哥哥?那时候他还不是西炎王,只是个前途未卜的王子啊。”

真有毫无代价的幸福吗?真有顺理成章的爱情吗?

小夭一直有意避开淑惠,对她,她心里是有淡淡内疚的,可这也并非她所愿,然而她也从未想过要退婚,璟究竟要付出什么?

“小夭,你会帮我们的吧?”意映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魔力,小夭努力维持清醒,这个“我们”显然没有璟,意映说的是……一张赛雪欺霜的容颜浮现在眼前。

“你愿意帮助他吗?”意映的声音缥缈,似在天边,小夭恍惚间点了点头,“愿意。”

意映望着这一幕,心中怅然,不知是为今世身陷囹圄的涂山璟还是为了前世断送九命的相柳。

 

虽然用了点哄骗的手段,但意映说要救涂山璟并非空穴来风,很快,机会就来了。

今年西炎黑帝继位第三年,年底税务盘点,却出了大篓子,整个中原上缴税额竟不及往年一半。

表面原因是今年雨水大,洪涝灾害多,很多地区减产绝产,百姓交不起税,甚至有相当一部分地区需要救济,但若要问起国家与地方储粮,竟然也是空空。

面对吵作一团的朝堂,玱玹终于遇到了他继位以来最大的一次财政危机。这下假忙碌变真忙碌,搁置在最底层的均田赋税法被他重新抽出来,细细研读。

“今天下之弊者甚众,众弊之首在赋税之法陈旧……昔日战乱,国人四散,氏族兼并田地,百姓流离失所,若征税,必先安民,安民必使之居有屋,耕有田,然后编户,不可循旧册征税……”

“统一赋税,不可氏族小民异法,使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贪者愈贪,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丰年,欠年,征税异法,丰年什一之税,欠年三十税一,丰年屯粮,欠年开仓……”

合上书卷,窗外已是大亮,玱玹一夜未睡,心中复杂极了。

防风意映有治世之才,若困于后宫的确可惜。

两人一路走来,对彼此强弱知根知底,此刻让她进入朝堂,不仅会让辰荣氏实力大涨,她还会进一步渗入西炎国的权力中心,原本在中原地方上就已经有相当多的地方官员出自小成均,上下打通,西炎氏族危矣。

若放她离开呢?她会心甘情愿放下到手的封地与爵位离开吗?

玱玹揉了揉眉心,正在此时,潇潇叩门,语气焦急。

“陛下,轵邑出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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