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局(上)
人生很有趣。
同样是面对深埋心底的秘密曝光,儿时会恐惧到哭泣,现在的意映反而有些期待。
夜还很长。半轮月渐渐隐入云层,室内光线再度变得晦暗,沉默在房中蔓延开来,唯有东墙上的满月与大海依旧悠悠,月面上流连着金色的灵力,看得出来,这幅画使用的并非寻常颜料,
望着玱玹呆立的背影,意映心如擂鼓,本已平复的醉意再次充斥在胸腔中,汇聚成一股波涛滚滚涌向灵台,热腾腾的笑意蜿蜒爬上她的嘴边。
如同等待利箭射中靶心一般,她如此期待看到玱玹的反应。
而玱玹也并未辜负她的期望。他机械地偏过头来,身体却仍然朝向那片“海”。
“那是什么?”他指着巨大贝壳下藏匿的阴影问道,帝王的语气冰冷平静,双目紧盯意映,可细看之下,里面满是困惑。
意映反问:“陛下难道没看出来?”心脏即将脱口而出,带出根植深处的血肉,迫不及待张扬它细长扭曲的茎须。
“他是我的……”
紫色身影破门而入,意映的话戛然而止,后半句一只柔软手掌捂了回去,灵力迸发,下一刻,玱玹直愣愣栽倒在地。
还好地上铺满了软而厚的羊毛毯,不然堂堂西炎黑帝就要破相了。
“你疯了吗?”意映的衣襟被人猛地揪起,她略带迷离的眼一抬,珠光宝气,光华璀璨,正是贵气逼人的王后娘娘。
“你来干什么?”意映迷蒙一笑,像个刚从海底打捞上来的女鬼,馨悦松开她遍布褶皱的衣领,转而握住意映的双肩用力摇晃。
“若不是我来了,你想死在这儿吗?身为后妃,竟然,竟然……”馨悦说不下去了,她用力眨了眨双眼,环视了一圈,视线落在蜷缩在地毯上的一幅画。
画中公子被长发遮住大半面容,醉玉颓山般倚在一株血红枫树下,画面外一双柔美的手正拆开他高高竖起的发冠,公子掌中酒盏倾倒,酒液划出优美弧线,溅在他的脖颈处,没入衣领,蝉翼般的里衣浸润至透明,露出纤长锁骨盛出一湾红玉髓。
馨悦好似眼睛被灼伤了般,飞速移开目光。不仅为所见之景震惊无比,更为避免勾起心底相似回忆。再回头时,却见意映似笑非笑睨着她。
“身为后妃,我竟然……私通?你怕什么,死不了的,他不会动我,更不会杀我。”
这样的意映好似很平静,甚至还有些悠闲,可馨悦隐隐觉得她很不对劲。
“谁关心你了!”馨悦定了定神,继续道:
“就算他舍不得动你,被背叛的羞辱也会发泄到辰荣氏,防风意映,祖父说的没错,你就是个自私狂妄的女人。”
意映的脸上再次露出俏似防风邶的嘲弄,“自从师父同意你进宫,我就已经是一枚弃子了。”
“不是爹让我来的,是我自己。”馨悦急忙解释,“我长大了,理应为家族承担责任。祖父说:‘狡兔死,良弓藏。’玱玹此人凉薄,不见得会容得下知晓其底细的旧人,我的出身足以令他忌惮,会比你更适合这王宫。”
没料到馨悦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意映反复打量她那张略显稚嫩的脸,这个小妹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成长了太多。
“松爪子!”意映拍开肩膀上馨悦的手,俯身去捡拾散在地上的画作,放在案几上摊开,一寸寸抹平。
像个小尾巴一样,馨悦紧紧跟在意映身后解释,“姐,真的不是爹爹,我也不是来抢你位置的……”
“知道了,就算是,我也不会怪你们。”说着朝地上的晕倒那位努了努嘴,“行了,你来都来了,那就把陛下带走吧,放在我这儿也是浪费。”
“凭什么?我不要!再说了,为了跟踪你俩,我都没乘坐骑。”
她倒还委屈上了。意映想起前世痴恋玱玹的馨悦,再对比当下情景深感荒唐好笑。
“我要就寝了,今夜这座山峰上不会有人出现,烦请王后背陛下回去吧。”
馨悦还想挣扎一下,被意映一个眼刀给吓住,不情不愿揪住玱玹的衣领向外拖去,路过门槛时“咣当”两下,门扇拍得震天响。
也不知是被馨悦砸失忆了,还是另有何种秘法,那也过后玱玹宛若完全忘却那晚所见所闻。如常召意映去书房,也不需要她服侍,二人分坐一条长案的两端,又快到汛期了,黑帝偶尔会就防汛之事与意映交流。
被压在案头密匣里的均田赋税法和锁在机关里的画成了夫妻间不能说的秘密,二人好似不曾产生过什么龃龉,和谐得仿若朝云峰上初成婚一般。
可是终究还是不一样了。意映变得谨慎,随侍在玱玹身边,举止言行更温顺恭谨了。
小夭与涂山璟定下婚约,本想尽早回皓翎定下婚期,没想到青丘出了件动摇根基的大事——有人匿名参奏涂山氏秘密向辰荣叛军运送粮草,通敌叛国。
这顶帽子扣下来,饶是皇亲国戚也无法离开轵邑半步。
事发突然,意映也没能提前知晓,好在涂山璟身为涂山氏族长,身份尊贵,又是皓翎王姬的准未婚夫,玱玹特许将其软禁在别院中,任何人禁止探视。
迫不得已,小夭回到了小月顶,想见兄长一面,为璟求情。可玱玹却整日忙于国政,夜里则留宿于各个嫔妃宫中,以辰荣王后得幸最隆。
馨悦于宫廷生存上尚显生涩,动不动就给意映小鞋穿。不过这一招也就骗骗经验少的年轻妃子,有次淑惠忍不住提点她。
“就算娘娘故意疏远意映,可在有心人眼中,我们还是同盟。”淑惠柔柔一笑。“而且姜氏、樊氏、姬氏都是咱们中原女郎,还有这位竖沙氏娘娘,也是自己人。”她向外院的女子招手。馨悦看去,认出了她,她们曾经在意映大婚时有过一面之缘,是防风铮夫人的胞妹。
馨悦友好一笑,困惑更深,既然意映能够掌握西炎后宫大半势力,为何不更进一步呢?她倏地回忆起那惊魂一夜,自己已然窥得了因由,是那个人。
兄妹相恋,惊世骇俗,可馨悦惊讶过后,只觉苦涩。
而且细细想来,那些画却有些奇怪,女子饱含爱恋精雕细琢,男子的脸寸寸细节纤毫毕现,可他的长发反倒只有寥寥数笔写意,如同无色清风。
就好像……就好像没有颜色一般!
“辰荣馨悦!你再敢罚我月钱我就砸烂你的寝殿。”意映怒气冲冲,前来算账,冲入殿中方才发觉竖沙氏也在,立刻收敛,做出一副端庄亲切姿态,拉着对方嘘寒问暖,语毕还嘱咐道:“好妹妹,帮我递个话,叫大哥与嫂嫂戒急用忍,抱朴守拙,不必担心我。”
竖沙氏是个聪慧女子,眼神略带担忧,福了福,与淑惠相携离去。馨悦满头雾水,除了璟的案子与河水近来的洪灾,紫金宫中一派祥和,意映何出此言呢?
意映看出了她的疑惑,却未解释,带馨悦去了校场。又是野花满山,四下无人,馨悦褪下华丽沉重的外袍,坐在草地上看意映射箭。
防风氏的女人一旦握住弓箭,就镀上了一层杀气,馨悦年幼时见过防风太夫人,射箭时狠辣决绝,是个令敌人胆寒的将军,如今防风意映的眼神中隐隐有杀伐之色,松开弓弦时,周身气场却又全部收敛于内。
意映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水,从怀中取出一块通体金红的玉石,交给馨悦,“这东西可以号令辰荣氏在轵邑的大半暗卫和密探,保管好,轻易不要用,不然阵仗太大,怕你给不出那么多赏钱。”
看着馨悦好奇地把玩那块师父所赠之玉,意映有了一种传承的欣慰感,想摸摸她的头,但一想到即将到来的麻烦,还是硬下心来与馨悦摊牌。
“小妹,告诉我,你为什么进宫,是为了丰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