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

夜幕深沉,深巷阁楼内,丝竹管弦之声丝丝缠绕,伴随阵阵笑语从屏风遮掩后的帷幔深处飘散而出。

阁内红绡帐暖,馨香袅袅,美人或伴琴而歌,或对坐饮酒,眉目传情。离戎望倚在操琴者肩头,慢慢呷着壶中酒。

“你现在这副样子,师兄泉下有知,会被气活过来的。”意映坐在窗边,提笔快速勾勒出一个男子的轮廓,间或抬头看对面相依的男女一眼。

“你大家闺秀,你道德楷模,你与你的殿下琴瑟和鸣,还不允许我打发一下寂寞?”阿望扳过琴师下颌,指尖从他秀挺的鼻滑到丰润的唇,微凉的酒液打湿了男子的发髻,从俊秀额头流下,滴滴落在琴身上。

琴师的眼睛仿佛被辛辣的液体蛰了一下,立时闭上了那双与赤水玦过分相似的眼眸。

离戎望猛地推开他,回到意映身侧,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作画,“真正的淑女应该是献那样的女郎,意映你肯来这里,就说明心里并不老实哦!”

意映不理她,完全沉浸在作画这件事中,手中的笔似乎有自己的意志,不断完善画中的细节,画中男子似乎住在小竹楼里,他广袖宽袍,端坐在窗前,窗外竹林深深,天上皎皎明月落入他的酒杯中,有风吹过,他发丝清扬,半遮的侧脸却是一片空白。

正看得入神,见意映迟迟没再下笔,阿望推了她一把,意映如梦初醒,将笔一掷,甩出的墨汁污染了帛布,废掉了这幅尚未完成的画作。

耳边琴声逐渐变得高亢,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沉重的撞击声,惊恐的尖叫如同利刃,将琴声硬生生割断,

意映猛地起身,挥去窗子上的隔离阵法,遥遥一望,恰好看到防风邶站在高高的楼梯上,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尽是阴沉。冷硬的石阶尽头,倕梁一动不动,仰躺在地上,大张着嘴,双目圆瞪,脑后晕开了一滩深红色的血泊。

今日是防风邶入狱的第二天,意映依旧没有丝毫头绪。倒不是缺乏线索,反而是现场情况太清晰明了,几乎半个歌舞坊都目睹了防风邶与倕梁发生争执,失手将对方推落楼梯,世子当场身亡。

若死的是寻常富家子,那这事尚有转圜的余地,可死的是七王的亲儿子,还是他最疼爱的小儿子,而且死在了玱玹掌管的泽州,眼下城主不在,作为城主夫人,意映很可能要独自承受七王的怒火和整个西炎老氏族的报复,

好不容易从虎狼环伺之地争出一片新天地,如今不算太光明的前景平白染上阴霾。

“这一定是个局!”赤水献冷静地分析道,意映避开狂躁的防风小怪,与离戎望和赤水献在歌舞坊密室躲清静。出了命案,这里关门歇业,冷冷清清,不失为梳理思绪的好地方。

“什么局?谁争王位处于优势地位会把亲生儿子祭天,只为了陷害一个小氏族的庶子,况且这个氏族还是自己的拥趸。”意映把玩着一只装着红色液体的小瓶子,漫不经心地反驳道。

献说的她明白,倕梁之死绝对不简单,先不提防风邶会不会因争夺舞姬与倕梁打起来,只说带兵作战的神族将领会因为滚落石阶摔死,这事就太匪夷所思。就算倕梁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也不至于如此脆弱。

“可惜你提过的擅毒的玟医师不在。”阿望的视线追随着意映手中装着血液的小瓶,这意映花光手上所有的贝币从涂山氏买来的冰晶制成的,能保证血液不腐不坏。

擅毒……那血液里本就有剧毒的相柳是不是精于此道呢?

意映脑海中浮现出防风邶那夜阴沉的面色,心中充满了不安。迄今为止,这桩案子她都没管,任由防风邶被官府当场缉拿,下狱。一方面她插手未必是好事,另一方面,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是敌非友的论调犹在耳畔,那为什么还要管敌人的死活呢?人们嘲笑小孩子的眼中非黑即白,孰不知大人的灰色世界格外煎熬灵魂。

况且,足足有九条命的神通广大的相柳大人会坐以待毙?区区十几名衙役的牢房能困得住他?想到这,意映猛地站起身,疾速离开,留下面面相觑的好友们。

牢房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腐朽的霉味儿,墙壁上斑驳不堪,光线明灭,照得那像是道道爪痕。牢门吱呀呻吟,意映接过火把,插在墙上,挥退守卫,看向防风邶。

或许是因为身份,这间牢房还算干净宽敞,但这些都与束缚在墙边的人无关,他还穿着那身绛红泛紫的衣袍,大氅不知所踪,粗重的锁链缠绕在脚踝手腕上,有一种矛盾的美感。

他姿态闲适,席地而坐,一条腿曲起,手臂将沉甸甸的锁链挽了几圈,搭在臂弯,另一只手里拎着一只小酒壶,拿放时,锁链声中隐藏了不易察觉的铃铛声,它来自酒壶上的羽毛挂饰。

这个人神态自若地仿佛在自家后院的大树上。

“小妹,多谢。”防风邶的神情出现在相柳脸上,“多亏你的威名,他们才没把我的酒收走。”

意映暗自松了口气,这是真的本体,而不是傀儡替身之类的障眼法。继而又有些恼怒,不知道是恼怒事不关己的眼前人还是那些不长眼的狱卒,亦或是她自己反复无常的心。

“你看看这是什么。”她压低了声线,生硬而冷漠地将冰晶瓶子递给相柳。

在微弱的光线下,瓶中的血液红到发黑,非常浑浊,但城内意映找遍所有精通医道的人,都说不出它的异常之处。

相柳没接瓶子,反而握住了意映的手。

“这么冰,你不知道冰晶不能贴身放吗?”柔和的灵力流入指尖,缓解了手指的僵硬,意映才有了对于温度的感知,现在是深冬,她竟然一路直接用手握着冰晶来找他。

温暖唤醒了触觉,意映察觉到二人交握的手,打算用力挣开,意外的是,相柳也没坚持,顺着她的力道垂下了手,沉重的链子砸在指骨上,这里少有肌肉覆盖,只有薄薄的皮肤和鼓起的血管,立刻就肿起一大块淤青,在白皙的皮肤上醒目极了。

意映本能想去接他的手,半路却硬生生转去拾掉在干草上的瓶子。

看她如此宝贝那瓶子,相柳似笑非笑,向后一仰,“我饿的头昏眼花,看不了。”

“你!”意映银牙咬碎,压低声音道:“我这是在帮你!你别不知好歹。”

似乎很喜欢看到意映现在这幅样子,相柳一歪头,笑了,原本的邪气淡了几分,眸中是纯粹的愉悦,“可是我真的很饿,妹妹,你知道的,我一向禁不住饿。”

他唤她妹妹,可从小忍饥挨饿的人不是防风邶。明知道他非我族类,可意映还是忍不住想起了那个叫九命的蛇妖,小小少年在乱世如何挣扎着艰难求生。

姨娘还在时,三个人常常一起吃饭,她曾嘲笑过少年防风邶吃饭鲸吞龙吸,肚子像个无底洞,浑然不知那是努力扮演神族公子的蛇妖百密一疏下的笨拙。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那人更加惫懒,像是被锁链压得没了骨头,歪坐着,闲闲开口道:“你喂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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