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某种程度上讲,玱玹算得上是个好夫婿。

从请旨离开泽州前去皓翎已经有半年了,家书是一封接着一封,有时是寥寥数语的字条,有时唠唠叨叨,要厚厚一叠帛书才写得下。

尽管此行以疗伤解蛊之名,但信中从未提及解蛊二字,西炎王与意映均知晓个中隐情,不出意外的话,此行结束,皓翎大王姬就要回归了。

“阿念很排斥小夭,我多番调停都不奏效,姐妹俩的关系越来越僵,小夭还浑不在意,若阿映你在这,定能将她们二人降服......”

“我这个哥哥做的越来越没趣儿了,小夭都不爱搭理我,反倒是涂山璟,可恶!可恶!”

“可恶”二字力透纸背。

看到这儿,意映失笑,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玱玹殿下写下这段话时,笔都快捏碎了吧!

这样孩子气的表达,这样复杂而又矛盾的情感,从四百年前初见的寡言内敛的少年到如今锋芒初显的王储,时间磨砺了他坚硬的外壳,内里的芯子还是鲜红的、敏感的。

意映垂腕,文字似水流淌在笔尖,打算安慰这个抢不到糖吃的少年,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懂那种苦涩和心酸。

可惜明眼人都看得出,玱玹这个刚刚失而复得的妹妹已经心有所属了。意映垂眸,这一世,没有婚约的束缚,涂山璟与小夭应该很快就能修成正果,对于小夭而言,这几乎也是她最好的归宿。

笔尖悬在半空中久久未动,一滴饱满的墨汁摔下,浸染了一大片丝帛,意映恍然回神,抬手抹去污渍,继续写道:“请殿下戒急用忍,青丘公子在中原氏族中地位举足轻重,即便是考验未来‘妹夫’,也要注意分寸。”

想到小夭复杂的身世,意映再三斟酌,“虽然小夭身份高贵,但生母早亡,陛下是一国之君,即便有拳拳爱女之心,亦不能面面俱到,多一个人照顾小夭是好事,待到殿下得偿所愿,自然能给妹妹最好的。”

然而这封信寄出后,意映久久未收到玱玹的回信,若不是出身小成均、在皓翎王庭行走的同窗传回消息,她几乎以为玱玹出了什么事。

不过意映并没为此烦恼太久,因为新的麻烦很快就来敲门了。

初雪过,意映依例去往泽州边境巡视冬储,离戎望主持城事务,巡视未半,三封密信加急送到意映手上,道道好似催命一般。

第一封是西炎王的圣旨,嘉奖西炎玱玹与其妃防风氏防灾有功,王子玱玹加赐食邑千户,防风族长获封晋伯,财帛若干。

第二封是调令,泽州从明年元日起,由西炎倕梁接管,西炎玱玹则回都城待命。

赤水献跟随在意映身边,看到密信后勃然大怒,大骂西炎王好生偏心。

“如此功绩,这样的赏赐不是打发要饭的吗?”献一向冷清,气成这样属实罕见。

“不仅如此,陛下还把我们夫妇俩的碗送给别人了。”意映微笑,将慢悠悠将两封信收好,“不过眼下朝堂局势,我们能要到饭已经是惊喜了,若陛下给的太多,我反而不敢要。”

“倕梁一来,你反倒为他做了嫁衣,不委屈吗?”献握住意映的肩膀,扳过她的身子,细细打量她的神色。

“你放下赤水氏的高贵身份和大好前途来投奔我,不委屈吗?”意映伸出两根手指,将献的嘴角向上一拉,紧绷的表情变成了笑容。

多年挚友,无需多言。

“真正的麻烦在这里。”意映扬了扬第三封信,献从马上一跃而起,抢了过去,草草扫了两眼,疑窦陡升。

众人随即在返程的命令声中向泽州城方向疾驰,一路踏破琼珠碎玉,风云突变,北风肃杀,大雪纷飞落下,冬日的严寒才刚刚拉开序幕。

靠近泽州城墙,意映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视线一触即分,她从马上一跃而下,赤色披风飒飒扬起,分外夺目。在城门口,早有成群百姓自发捧着热汤迎她。

意映快走几步,接过粗陶碗,饮尽汤水,扶起几位白发苍苍的大老,随后才向与百姓泾渭分明的三个锦衣华服的神族行礼。

“父亲,母亲……二哥。”

防风小怪上下打量了这个小女儿一番,笑得很慈祥,“殿下快请起,有女如此,是我们防风氏的福气,我该向上天跪谢,感谢它赐予了您这样的福星到我们防风氏。”他弯腰虚虚一扶,意映亦笑容满面,连道不敢,父女二人同行在前,郑夫人默默收起准备好的狐裘,与同样沉默的防风邶跟在后面。

这边虚情假意完毕,府中还有一位尊神坐在堂上——倕梁大喇喇坐在主位上,见到意映,皮笑肉不笑地叫了一声,“大嫂。”

屏风后,离戎望的鼻子皱成一团,表情生动,嫌弃之情都要溢出来了,将意映的烦闷驱散不少。

照例是各怀心思的晚宴,却因倕梁的强烈要求换成家常圆桌样式,围坐在一处,觥筹交错,乍一看气氛和谐极了。

“我得敬防风族长一杯,培养出这样才貌兼备的女儿,我们缘分不浅呐。”倕梁虽向防风小怪举杯,眼睛却贼溜溜瞟着意映,话中意有所指。

正在这时,一只脚碰到了意映的鞋尖。

“殿下过奖了......”意映看着倕梁下流的眼神一阵恶寒,可却不好翻脸,咬紧银牙,在那只脚上碾了又碾,力气之大,几乎会把脚趾踩成肉泥。可神奇的是,在场所有人依旧言笑晏晏,无一人变色。

不动声色地看了又看,意映暗忖,难道多年未见,倕梁的忍功练到如此了得?正思索间,桌下的手却又被干燥温暖的掌心握住。

一转头,防风邶垂眸浅笑,给她夹了一块白糖糕。意映盯着那块糕,半晌没动筷,反倒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身旁郑夫人见她只喝酒,不吃菜,担忧地询问她,意映哑然,罕见地想不出托词。

“或许是我许久没见小妹,已经摸不准她的喜好,孩子长大了,就不爱吃甜的了。”防风邶自然地接过话头,暗地里捏了捏意映的手指,轻浮至极。

怎么用力都抽不出来,意映夹起香甜的糕泄愤似地咬了一口,指甲死命地扣对方掌心,恨不能掏出一个洞来。

这个疯子!

意映恶狠狠地咀嚼每一口糕,糕饼组织蓬松湿润,入口如同云朵般,好吃到一点都不解气。

室外寒风刺骨,室内温暖如春,坐在席上,意映只觉度日如年,那人紧紧握住的手与落在她身上的轻柔目光结合在一起,让意映想起了手臂被蛇身缠绕的感觉。

皮肤是麻痹的,肌肉是紧绷的,眼睛告诉大脑这很危险,直觉却是放任自流,无动于衷。

当夜果然出了事,倕梁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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