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之主(中)

中原腹地,辰荣山以北,一条大河冲积出了一片肥沃平原,隐藏在崇山峻岭间。 

三百余年前。河水下游决堤,沃野变荒地,饿殍遍野,少部分流民闯过饥饿与猛兽,找到了这片乐土,在这个名叫洛水的地方建立了一个简陋的国家——夏州国。 

但是没过多久,这个稚嫩的政权就夭折了,它的建立者也淹没在了历史中。有人说她被西炎王处决了,也有人说她变成了长生不死的仙人。 

今年是西炎王南巡中原后的第六年。夏州国已经变成了西炎的洛州城,却依旧破落与贫穷。而这位传说中的既是鬼魂又是仙人的前国主正坐在荒地里抠树根。 

开荒真的很麻烦。田禾穗看看变成豁牙的铲子,再瞅瞅不远处,对着树根奋力一刨的意映,下意识向后一躲。 

果然,那镐头从意映手中弹飞,被防风邶一把接住,咔嚓一声,折了。 

坡上的邻居二婶笑声震天响,“田嫂子,你家这棵独苗也不是种地的料啊,还不如你儿媳妇,北边的姑娘就是壮,好生养又能干。” 

那婶子笑声还没停,青天白日刮起一阵妖风,她刚捆好树枝干柴吹散了一地,意映扮成的瘦小青年麻溜地跑去给婶子帮忙,把那婶子臊地二尺厚的脸皮透着红。 

“三郎,婶子嘴欠,你别往心里去哈。” 

“您说这话才是跟我见外了,我们家初来乍到,您就帮了我们不少忙。”意映帮着捡了十几根,等那婶子重新捆好柴,方笑道:“还有个事要劳累婶子。” 

大婶接过意映递过来的麻绳,顺嘴回道:“有什么劳累不劳累,三郎尽管说。” 

“明日我就要去城主府当差,婶子能不能多关照我家里女眷,我母年迈,内子寡言,妹子太小,虽然我有些家底,但逃难时都被抢光了,这地要是开不出来,今年秋天恐怕要断顿。” 

二婶听她要去城主府做事,脸上就不大好看,听到后面望了望白发苍苍的田禾穗又忍不住心生怜悯,心思简单朴实到全都显现在脸上。 

“好好,我让我家大郎帮着你家,你做什么差事啊?能不能养活这么多张嘴?我手里还有给贵人们做的绣活,挺多的,让你媳妇也试试?” 

小民思维是这样的,见不得别人过得惨,也见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好。 

意映压住嘴角的笑,认真回道:“给老爷们养马,比不得您家大郎在军中。”见婶子明显松了口气,意映又道:“我媳妇是草原人,放羊还行,绣花可不成。” 

想象了一下防风邶绣花的场景,意映的嘴角最终没压住,微微一笑,汗津津的脸上蹭地都是尘土,却掩盖不住清秀。 

婶子暼了一眼,田家这个三郎羸弱,还不如他那个人高马大的媳妇,不过长得俊俏,人也厚道,可惜婶子并不知道刚刚那股妖风就是这个厚道“郎君”引出来专门针对她的。 

 

这里距离洛州城十里,靠近山区,是分给刚入城不久的流民的“田地”。 

按理说,流民无户籍,不配拥有土地。不过这座城名义上是西炎官吏统治,可实际上已经被几个流民首领带领的、大多由流民和奴隶组成的杂牌军控制住了。 

这场暴动,或者说起义并没有引起西炎朝堂和附近氏族的警惕,全部仰赖于流民军下手很谨慎,并没有杀掉城主府的主要官员,反而将他们好吃好喝地供养起来。 

意映认为此举颇具心机,有手段,里面定有高人。当初夏州国快速覆灭就是阿穗自不量力,不懂得妥协,太激进,反倒被人盯上。

田禾穗却更关心这支军队的纲领——均田,即承诺让城中的每户人家都能获得一块田地。这是她当初建立夏州国的初衷,让每个人都能吃上饭,而不用去做奴隶,或走在去做奴隶的路上。 

“这是不现实的。”意映点评道,“不提城里的田已经不够分了,可流民还在不断涌入,只说效率二字,流民既没本领也没农具,从垦荒开始种田,还没等种出粮食,人就饿死了。” 

“可只要开垦出来,这就是自己的地。”田禾穗异常执拗,“有地就有民心,有民心就有权力。你想要取洛州,恐怕只能硬抢了。” 

没挨过饿的人不懂得田地对人的重要性,田就是命,甚至比命更重要。 

 

养马的差事不累,就是报酬有点少,十五个钱,每月下旬发放,第一次领到钱时,意映异常兴奋,去物资匮乏的小集市买了点稻米,打算回家让阿穗蒸饭。 

不过这米粒长,颜色暗淡,是黄绿色的,与她在赤水吃的大不相同。 

“这是籼米。”阿穗先将米全部过了筛,筛出了一大半麸皮,边用石臼捣米边嘲笑意映被人骗了,她有些好奇,“你与邶四处游历时不曾见过这种米吗?” 

意映难得有些汗颜,她以为稻子收获后剥了壳就是雪白的稻米。种稻的时令、技巧、工具她都还算熟悉,但身为氏族,往往也只关心收成与价格,而大荒游历数十载说实在的也只算游山玩水罢了。 

阿穗的眼里赤裸裸地四个字,“膏粱子弟!”不过看在意映身为贵族小姐,还知道顺些干马粪回家做肥料,阿穗还是承诺意映,秋天丰收了就给她做香甜的米糕。 

数不清捣过多少遍,筛过多少遍,这袋籼米终于变成精米,香喷喷的米饭馋的离戎望眼睛都瞪大了。 

这一家四口为求逼真,吃糠咽菜几个月,每日都要去城外垦荒,如今不必用灵力变化,美人也沦落成风干的白菜了。 

唯有阿穗看起来苍老,眼睛却愈发明亮。 

农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不是不想再努努力,多赚钱,而是没有充足营养的百姓黑夜里根本看不见。 

这片区域还算是洛州城的高档住宅区,邻居都是逃难的脱籍者,并非纯粹的流民。卖酒的妖族娘子是逃奴,卖肉的大汉是逃犯,二婶子的儿子是逃兵,意映一家的人设比较复杂,是破落商户的败家儿子与北地草原大农场主女儿的逃婚家庭。 

这个故事曲折精彩,听意映讲到动情处,街坊邻居家的大姑娘小媳妇无不潸然泪下。田家三郎散尽家财也要迎娶农场主的女儿,田家儿媳妇舍弃草原精壮汉子一心爱慕还没她结实的夫君。 

这是什么?这是抛弃世俗成见的真爱啊! 

借着明亮的月色,离戎望看着被人群簇拥,口若悬河的意映惊讶不已,“我一直以为意映比同龄人都要果敢,沉稳,内敛,没想到她竟然这么会讲故事,还是杜撰的故事。” 

“她小时候很顽皮,也很擅长撒谎,编个鼓动人心的故事对她来说就像喝水一样简单。”防风邶专注地看着人群中央,“不过她生来就很耀眼,就算不开口,人们的眼睛也会望向她,脚步也会跟随她。” 

夜深了,邻居们尽兴而归,意映将离戎望赶去睡觉,自己借着隔壁肉铺家的灯火绣一条手帕。其实她不需要灯也能做好,但是她还没做好与防风邶共居一室的准备,就算平日兄友妹恭,就算隔着一道布帘,他一定还能看穿她。 

像白日里待清理的荒地一样,始于少年的爱恋枝枝蔓蔓,如荆棘深深扎根在心田,未见太阳还好,既见君子,爱意疯狂生长,就连心的主人去修剪都会被刺痛。 

“嘶”意映不知不觉扎了手。 

“小妹?”罪魁祸首的声音很轻,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一道柔和的光从防风邶手掌上升起,他走出来,坐在了意映身边一尺处,另一只手上是一块布巾。 

意映也不矫情,接过布巾,擦掉小小血珠,“多谢,洗干净了再还你。” 

“我看看。”防风邶的声音很平静。 

意映始终没去看他的脸,慢吞吞拒绝道,“已经没事了……” 

早就已经没事了。

如今她已成年,可以十分坦然地告诉他,那个始终以保护者的姿态俯视她的兄长,她做到了一个人好好生活,再也不会给他添麻烦了。 

“伸出来。” 

声音微微紧绷,这是他不悦的征兆,意映攥紧布巾,盯着上面的血点,沉默着与防风邶僵持。片刻后,又觉得没意思,灵力随心念而动,指尖的伤口瞬间愈合。 

伸出手指,差一点戳在防风邶脸上,“好哥哥,好媳妇儿,你看看,是不是一点事都没有呀!”意映故作轻快,狡黠灵动,与刚才在人群中信口开河的样子如出一辙。 

防风邶向后一仰,躲过那根纤细的手指。辰荣军师相柳大人面对千军万马不曾眨过眼,他想不通这根手指会有什么威胁呢?但身体比头脑对危险的感知更敏锐。 

有什么东西已经超出他的控制范围了。 

“我发现集市上流通的粮食变多了,肉食与绣品需求量增加,并且价格上涨,城主府也传出风来,说有大人物要来了,我猜一定是涂山篌......”意映收回手,快速地梳理着自己获得的信息,“二哥,接下来一定会出现粮荒,咱们得早做准备,我要兵不血刃,亲手拿下洛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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