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
西炎王第二次巡视中原遇刺,这件事在意映的记忆中很深刻,虽然彼时她还只是个闺阁小姐,不过通过传入后院的只言片语,仍旧可以窥探一二。
据说西炎王在辰荣山举行祭祀典礼,完成了对天地的礼拜,刚准备祭祀炎帝,却差一点就被刺客抹了脖子。
而那刺客正是曾经的辰荣山侍卫头领刑天。
当时,中原的百姓们都觉得这个叫刑天的刺客勇武非常,竟然能在守卫重重的国祭礼上刺杀一国君主,意映听了几耳朵,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果然,此事在中原掀起了一场血腥的清洗,甚至西炎王室也折损两名王子,一死,一幽禁。防风氏并没被波及,此后反倒蒸蒸日上。
意映走在去往赤水府的路上,步履匆匆,脑中还在不停思索,通过回忆里的一鳞半爪结合小成均强大的信息网推敲这次巡视的细节。
路上行人如织,车马成行。有不少百姓向她和田禾穗问好。倒不是二人有什么官职,而是因为自赤水小叶离开后,她俩成了每年春天的“祭蚕礼”的主祭和副祭,这也就意味着整个赤水的养蚕、纺织等,意映和阿穗都要烂熟于心。
不过意映虽是主祭,但她也只在祭祀当天出席,真正主持大局的是田禾穗与赤水娴,但是小成均近几年大兴术数,有关农耕的历法测算取得了不少成果,稻子连年丰收,作为院首的意映自然也得到了尊敬。
不得不承认,被人崇敬的感觉实在好,意映表面沉稳微笑颔首,实则秘密传音给阿穗,“啊呀,这还是沾了你们青丘公子和阿望的光,我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贡献,真是惭愧~”
阿穗勉力维持笑容,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回她,“别总拿我们开玩笑,与他有过婚约的人是你不是我。”
“这么中意他那你嫁给他好咯!”
“就因为他忍让涂山篌,你就觉得他软弱,是不是太过武断?都像你一样铁石心肠就好了?”阿穗有些生气,话没经思考就吐露出来。
意映知道,阿穗是在埋怨她二百年来从来没给防风邶写过一封信。期间防风邶曾经寄过一个包裹回赤水,里面是一块兵符,上面刻有防风氏的族徽。而意映将它丢了出去。
一丝苦涩漫上心头,意映有些委屈,不过她不愿多说什么,只是冷声嘲讽,“我铁石心肠,你难道就不是?洛州又闹饥荒了,你这个曾经的’国主’可一点都不着急,神族的世界太好,此间乐,不思归,是吧?”
田禾穗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一言不发,挥袖离开。
越亲密的人越懂彼此的逆鳞。意映伸手拉住阿穗,想要道歉,嘴却好似被糊住,一个字也蹦不出。
她心里对阿穗的感情复杂得很,她们亦师亦友,似亲人却不是真正的亲人。或许在亲近里也掺杂了一点神族对人族的俯视,或许因为阿穗无论是能力还是性格都与祖母过分相似。
田禾穗最终也没能狠下心独自离开,两个人一路沉默,直到进了赤水府才重新挂上笑容。
或许是出门没看黄历,意映的假笑维持了不到一刻钟,就碎了。
赤水府后院空地上堆满了箱笼包裹,有的已经被打开,成盒的金银珠宝光辉灿灿,甚至还有茶叶和药材,最显眼的当属捆扎工整的犀牛皮,足有五车之数。
还有赤水小叶怒气冲冲的脸。旁边的侍从告诉意映,这些都是她在皓翎赢的,涂山家给送来了。
意映察言观色,立刻认错,承诺再也不去赌场了,还打算将东西上交,求得姨母原谅。没想到赤水小叶的怒气没有一丝减弱,反倒愈烧愈旺。
“你以为我怪你去赌?你就是把家底都赔进去都无所谓。”刚结束了几千里的路途,赤水小叶脸色很差,怒气攻心下,她感觉头有些发晕,“意映,你知不知道你祖母为何而死?你是她的孙女,竟然,竟然……”
接下来的话没能说出口,赤水小叶一头栽倒,意映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
“你……赌了什么?夫人竟然这么生气。”阿穗帮意映稳住身形,低声问道。
“前几天,西炎与......辰荣军的一场对战。”意映嗫嚅着回道。
扶着意映的手一顿,阿穗深深地看了一眼意映,意映避开了那沉重的眼神,怀里的姨母被阿穗夺去,她也没反抗,只是低下了头,站在原地,院子里的人纷纷随着阿穗离开。
雨季的天,小孩的脸,一场骤雨倾盆而下。
意映没有用灵力隔开雨幕,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雨水打湿衣衫。
硕大的雨滴击打在青石地面上,好似能凿出小坑来,溅起的密集水珠织成白茫茫的水雾,渐渐地,堆成山似的货物都看不清轮廓了。
忽然,雨突兀地止住了,意映抬头,四周依旧在下雨,唯有她头顶撑起了一片硕大的荷叶。
“你是傻子吗?下雨了还不知道打伞。”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头顶的荷叶传来。
意映飞快摘下荷叶,叶子正中盘着一条白色小蛇,面对神族也毫不惊慌,歪着头看着意映再次被雨淋了个透心凉。
“嗯,我喜欢淋雨。”意映再次见到小白蛇,心里有一丝欢喜,她摊开手掌,小蛇自然地躺了上去,意映另一只手重新举起荷叶伞,却不是给自己,而是罩在小蛇身上。
“我不怕雨。”小蛇的声音从荷叶下传来,意映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但执荷叶的手依旧。
小蛇见意映固执,便也不再劝她,悠然地卧在意映掌中,“你是在受罚吗?”
这蛇妖有些过分聪慧了,意映心想,不过她此刻心情不佳,也不想去探究什么蛇刚破壳没多久就有灵力,会说话,说的话还很有逻辑。她只希望这个美丽的小生命多陪伴她一会儿。
“没有人罚我,我也没觉得我有多大错,我只是心里酸酸的,眼睛也有点疼,站在这里会舒服一点。”
小蛇没说话。
“我很奇怪吧?可能你说的对,我真的是个傻子。”
小蛇慢吞吞地回道:“不奇怪。”
可神奇,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意映心上的大石头突然就没那么沉了。
“我可能真的犯错了。”心里不在压抑,倾诉欲就出来了,“我拿人命赌博了,还是我祖母曾经保护过人。”
“哦?那你赌赢了吗?”小蛇好奇起来。
“当然,我一开始就压了辰荣军,那些都是我赢来的。”意映有些骄傲,随后又低落了,“我的确错了,他们曾经也保护过我。易地而处,我一定会恨死那些拿我的命和信仰做赌局的人了。”
小蛇的尾巴有规律地拍打意映的手,像是安慰,又像是提醒,“有人来了。”意映用荷叶将蛇包好,放进怀里。
待人走近了才看清,是阿穗,她举着伞,罩在意映的头顶,“回去吧,夫人醒了,要见你。”
回房换下淋湿的衣衫,意映来到姨母榻前。
“这是你祖母给你的信,说要在你能独立生活时交给你。”赤水小叶的脸色苍白,她自从生下双生子后身体一直不好,修养百年才渐渐有了起色,去西炎城的这几年,因为水土不服,养回来脸颊再次凹陷了回去。
卧房中,意映拿着信,忐忑着不敢打开。不知何时,在床头酣睡的小蛇醒了,爬上案几,一伸头,叼走了信,身子一扭,将绢帛展开。
绢帛很长,里面的内容更长,一点都不像防风太夫人凌厉的风格。
“阿映吾宝,见字如晤。
真为你骄傲,不愧是我的孙女,也没有辜负你祖父的期望。
你出生时,我领兵在外,你幼时也没能长久地陪伴你,让你吃了很多苦,我作为祖母很失职。
我脾气爆,再加上因为自己的无能与私心,常常会将过分的压力传递给家人,让孩子们承受了很多痛苦,我总说你蠢,我何尝不愚蠢呢!
哎,好好的家书,竟写成了罪己书,好笑。
不过我快死了,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是黄土一抔,听不到你的抱怨喽!
我常常怀疑自己,这样逼迫,真的能让你快速成长起来吗?那时刚得到你大哥成亲消息,我想,你爹迟早会用你去联姻,若我能给你寻一门好亲事,你也就不用那样辛苦了。可是你哭着求我,我又犹豫了。
后来你差点丢了命,我更矛盾了。辰荣义军处境越来越艰难,需要我全身心投入,再一次自私地抛下了我的珍宝,幸好有你二哥陪着你,不幸的是,只有你二哥陪着你,祖母又失职了。
阿映吾宝,你不愿意听的话我也不啰嗦了,如今你已经长大,能够独当一面了,对人生也有了自己的见解,自己的际遇。
嗨呀,我是长辈,唠叨两句你也得听着!
神族的一生漫长又无聊,很容易陷入虚无,亦或是执着于求不得。
你不能止步于眼前,要多听、多看、多思考,想一想你掌握的力量要如何运用,你能为他人做些什么,不要浪费了天赋和才华,莫让珍珠变成鱼目。
你也不要太执着于某件事、某个人,永远别把旺盛的生命之火熄灭。书中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要记在心里。
好啦,我真的没力气了,等你到了我的年纪,就知道我上面说的话都是废话了,这辈子即便懂了很多道理,还是会过得磕磕绊绊。
阿映吾宝,我舍不得你……”
绢帛还有大片空白,看得出来,信的主人还有很多话想要说,但是她再也写不出来了。
案几上摆着海贝珍珠灯,是意映随手从赌资堆捡的,一看就是出自皓翎的王室用品,比寻常的灯明亮多了。
幼体蛇身的相柳很喜欢灯上的明珠,它盘踞在海贝里,靠着硕大的明珠,红色的眸子盯着绢帛,认真极了。
绢帛上的字很大,比它的蛇头还大一圈,相柳读的很慢,可是看着看着,绢帛上落了几颗水珠,反射了明珠的光,有点刺眼,渐渐地,那水珠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由点连成面,相柳没回头看意映,只是试探着伸出舌头,吮了那水珠。
咸咸的,带着苦涩,这个味道很熟悉,是悔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