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裂(下)
盘古开天辟地后,大荒诞生了很多强大美丽的生灵,经过漫长的岁月演化后,有些吞噬人的凶兽逐渐演变为瑞兽,比如九尾狐与凤凰,它们的后代成为高贵的神族。
身为妖兽,就会食人,而猎人也会进山捕猎弱小的野兽,这些都是天道循环下,自然之理。
相柳作为世间唯一的九头妖,已经成为海底妖王,在他漫长的修炼岁月中,也曾吞噬过不少生灵,但是在极北之地吃掉的那个名为防风邶的神族,大抵是他做过的最糟糕的决定之一。
命运因果循环,在吃下防风邶的那一刻起,可能就注定了他今日遭受的劫难。
他的身体复活后尚处于虚弱阶段,狡诈的神族先消耗了他的体力,又击破了他的心防,最后一出戏,演技精湛,他毫不犹豫地入了套。
若她不是防风邶的祖母,在她扣住相柳命门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可接下来的一幕再次出乎他的预料。
两道灵力化为利刃分别划开相柳与防风太夫人的手腕,神族的精血汩汩流入妖族的经脉中。
而重伤未愈的妖身果断违抗意志,贪婪地吸收着饱含精粹水灵的鲜血。
“别怕,我只是在重复我的孙儿曾经做过事。”防风太夫人嘴唇发白,精神却突然焕发起来,“洪江曾经与你有大恩吧?不然你一个妖族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辰荣军。”
“他们虽然突围成功,但是刑天狂傲自负,必不会甘心受洪江差遣,军中迟早会生乱,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不知道防风太夫人用了什么秘法,相柳的身体竟然自发运功疗伤,听到洪江的名字,他一双妖瞳突然泛起红光,愤怒至极,但是却无法行动,只能盯着防风太夫人,目光好似要杀人一般。
“别紧张,我只想请你帮洪江渡过动乱,我关注过你在小成均的成绩,治军领兵上你必然在是块好料子。”
相柳继续怒瞪她,但是对活了千年的老狐狸来说,这毫无杀伤力,防风太夫人甚至觉得他有些可爱,拍了拍他的脑袋。
“好孩子,你借了我孙儿的身份,我向你索取一次承诺,你做到了,就两清了。彼处事了,也不必留在那儿,你太纯粹,神族的世界不适合你,天大地大,何处不逍遥?”
她说完这一番话后便合拢双目,似乎睡着了一般。相柳感觉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甚至由于灵气过分充沛,使得经脉涨得隐隐发痛,可是此时他的身体并不受他自己的控制,也只得咬牙,默默忍受。
意映连日奔波,疲惫至极,草草吃了几口便没了食欲,又紧急递拜帖给赤水府。
双胞胎兄妹还年幼,离不开母亲,赤水小叶传信回来,说等孩子们睡下后便来寻意映,又安慰她说防风太夫人的伤情尚且可控,让她不必担心。
收好传信的音珠,意映紧绷的神经一松,困意便如潮水一般将人吞没了。
有时候,越是疲惫,越是多梦。
恍惚间又回到了跳花节那夜,意映面对防风邶的傀儡,唱出了那句歌谣。
“请将我的眼剜去,请将我的心掏出,让我的血染红衣衫,只要你心里有我。”
意映站起来,心中苦涩异常,却又抱着几分庆幸,眼前的是没有灵魂的傀儡,只能随着自己的心意点头。
“哥哥。”意映伸出手,想要抚上防风邶的面颊,“从今以后……”
“真的吗?”傀儡空洞的眸子突然闪过了一抹诡异的红光,他的声音也冷冷的,与防风邶一模一样。
“什么?”意映被这意料之外的变故吓了一跳。
“把你眼挖出来,心掏出来,放干你的血,这样真的可以吗?”傀儡的声音犹如机械,毫无波动地问出了如此血腥恐怖的问题。
意映被唬地倒退了一步,傀儡动了,防风邶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硬生生显出些妖冶,将他胸前的玫瑰都衬得失了颜色。
步步逼近,步步后退,玫瑰光华的茎上,锋利的刺密密麻麻滋生,蔓延,爬上意映的脚踝,钻进进血肉里,渴望着吮吸鲜血,在血管中蠕动,涨大,直直插入心脏。
痛苦让意映的双眼忍不住流下泪来,双手双脚被缠紧,两行粘稠的液体便流进她无力闭合的口中,铁锈味充斥在鼻尖。
本能在崩溃前唤醒了她,意映睁开眼,室内一片昏暗,她挣扎着下床,冷汗岑岑而下都顾不上擦,她必须立刻见到防风邶!
防风太夫人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屋内亮如白昼,却门窗紧闭。意映此时什么规矩礼仪都顾不上了,疯狂敲打门扉。
内室床边,防风太夫人费力地睁开双眼,见相柳挣扎着想要起身,她连蹙眉的力气都没有了,喘息着问道:“你要这幅样子去见她吗?”
相柳一怔,跪坐起来,望向镜中,一个白发红瞳的妖异男子亦望向他。
“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她爱的是谁?她会跟谁走?让她放下一切离开是福还是祸?”
相柳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长而锋锐的指甲是妖兽的利器,可以轻易刺穿敌人的胸膛,掏出血淋淋的心脏,却很难牵起那双纤细柔软的手,呵护她主动奉献给他的易碎的心。
意映还在竭力拍打门窗,连身后有人匆匆跑来都未察觉。
“三娘,闪开!”赤水小叶一把拂开意映,运起灵力,破开了卧房紧锁的门。
两个人一前一后,奔向内室。入眼便是防风太夫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而一个男子背对着她们,蜷缩着身子,佝偻着脊背,伏在榻上。
“祖母!哥哥!”意映腿一软,踉跄着挪到榻前。
防风太夫人无力转头,眼珠缓慢移动,也只能用余光瞥到自己的孙女,双手手腕上有灵力流入,她冲着赤水小叶虚弱地眨了眨眼。
“孩子们,你们先出去吧。”灵力被阻隔在两人的皮肤之间,赤水小叶双肩颓了下来,将意映与防风邶支走。
意映不想离开,但赤水小叶很坚决,若是不自行离去,那就要被“请出去”。意映无奈,扶起始终趴伏着的防风邶,“哥哥,我们走吧。”
防风邶已经是成年神族,意映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他的脑袋从手肘间拔了出来,一看到他的脸,惊骇不已。
“哥哥!你的眼睛……”
防风邶猛地扭过头去,站起身,快步走出了房间,意映小跑着,一直追他追到廊下。
“哥哥,你别躲我,哭了就哭了,我又不会嘲笑你。我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祖母她怎么突然,突然就......”意映没有办法接受刚刚看到的情景,明明几个时辰前还中气十足地斥骂自己的防风太夫人,如今看起来只剩下半口气了。
相柳渐渐停下脚步,立在廊下明暗交接处,转过头来,明亮的月光打在他一侧脸颊上,另一侧隐入晦暗的阴影里。殷红的眸子望着意映,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愤怒和……恨意。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性命被他人掌控,喜怒不由得自己,被人踩在脚下,随意拿捏。
这双眼睛竟与梦中的那双出奇相似,意映本能地做出了与梦中一样的反应。
相柳望着对面脸色苍白的少女,微微歪了歪脑袋,“你躲什么?”
他的声音一如梦中一样冰冷,意映感觉背后一片冰凉,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向兄长走去。
“哥哥,我没躲,我就是......吓到了。”
“吓到了?什么吓到了你?”相柳竟然微微一笑,但他的眼眸里分明没有半分笑意,“是我吗?”
意映摇头,又点了点头,继续一步一步向兄长靠近,“哥哥,你别这样。”别这样看着我,别讨厌我。
相柳玩味地看着分明怕的发抖,却还在向他靠近的少女。待她离自己还有几步远时,一伸手,将意映搂在怀中,骨节分明的手掌贴上她敏感的耳侧,慢慢下滑,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激烈的心跳。
脆弱又美丽的脖子如同柳枝,相柳逐渐用力握紧,青色的血管从白皙的肌肤下凸起,再有几个呼吸,这个女孩就会如同柳枝一样被轻易被折断。
“害怕吗?”暗哑低沉的嗓音连同气流喷在耳后,窒息的痛苦激发了意映求生的本能,她挣扎起来,想要多吸入意思空气,缓解自己即将炸开的胸腔。
与她行动相反,她艰难地冲兄长眨了两下眼睛。对方眼睛里的血色稍稍褪去了一点儿,意映缺氧的脑袋浑浑噩噩,只觉得那双眼睛美丽极了,如同深海里的红宝石。
她被松开了,揪着嗓子剧烈地咳嗽起来,“防风邶,咳咳,你发什么神经?”
黑发男子侧过头去,等意映彻底缓过来后,他重新看向她,语气平淡道:“她活不过今晚了。”
意映猛地抬起头,视线直直撞向对方黑色的眸子里。
“我明日便会离开,回防风谷。”
“你要去做什么?你不能走!”
相柳眉头扬起,“自然是带着兵符回去讨好你我的'父亲大人',在赤水的靠山没了,我一个纨绔,不回家,难道还能像你一样嫁入豪门不成?”
“你,你再说一遍!”意映不可置信地扑向兄长,抓住他的领子。她不相信这是防风邶能说出来的话,她宁愿相信他在开一个恶劣的玩笑。
“我说,我要回防风氏,你是聋子吗?”相柳任由意映抓着他的衣衫,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已经厌倦你了,你是瞎子吗?看不到我总是出门。”
“哥哥......你在说什么啊?”意映抓紧的手慢慢松开,她仰起头,企图看清兄长的表情, 捕捉他的目光。
你抱着我拼了命地从那里离开,又倾尽一切救我,你怎么可能会想要回去?他是想要杀了我的人啊?怎么会是父亲呢?
可是她看不清他的脸。“你说过的,说我去哪,你去哪,说你不会离开我的,这都是你亲口说的话,你才是白痴吧?自己说的话自己都不记得了。”意映强迫自己露出笑容,想要让对方开玩笑也有个限度,从自己递出台阶上赶紧下来。
男人都是这样的,好面子,意映拼命回忆前世的经验,眼前出现的确是屈辱的往事。
相柳沉默了,片刻后,他的声音在意映头顶响起,“我说的每句话,你竟然都记得。”
意映伏在他的胸膛上,有温热的液体渗透了夏衣的布料,灼伤了冰凉的皮肤。
后颈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捏住,意映的脸映入眼中,相柳伸出手,轻轻揩掉她眼角的泪,温柔地说道:“小妹,这么多年来,我都没送过礼物给你,今天作为兄长,我送给你一个教训——永远不要相信男人在床上说的话。”
意映睁大泪眼,望着那张熟悉的俊美脸庞浮起了如前世一样轻浮浪荡的笑容,她高高扬起手,紧紧盯住对方含笑的眸子。
冷漠的、好奇的、惊讶的、开怀的、幸福的......防风邶曾经望向她的眸子,往事一幕幕闪过,最终,一把匕首闪着寒芒,从那双含笑的瞳孔划过,意映握住匕首,刺中了兄长的心口。
一击即中,但是遇到了阻碍,意映继续用力地向下刺,颤抖的手腕被对方轻轻圈住。
“如果不想杀人,就不要拔刀,假如对面是敌人,你现在就已经死了。”
胸前浅碧色衣衫逐渐被血浸透,相柳轻轻握住意映持刀的手,匕首无力滑落,她的手腕处有几道明显的白色伤疤。
“防风意映,你太软弱了。”
“哥哥......”
“别叫我哥哥,恶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