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裂(中)

虽然相柳接到了防风太夫人的传唤,但当他来到这位“祖母”房门前时,却被告知太夫人喝了药,现下药性上来,已经睡下了。 

婢女一脸歉意,说着“请二公子晚些再过来。”但是相柳明白,若是他现在走了,恐怕会发生一些无法挽回的事,在神族中生活了近百年,耳濡目染,他已经不再懵懂。 

雨后的太阳格外大,迅速晒干了地面上残留的水分,大晌午的,连昆虫们都懒得鸣叫,收拢薄翅,隐在草丛中睡去了。院子里的仆婢偶尔经过也会将脚步放得极轻极缓,生怕打扰了屋子里的主人。 

脚下的影子从圆圆的一小团,逐渐向西南拉伸,直到云霞满天,狭长的影子融化在夕阳余晖中时,卧房的门无声打开了。 

一步一步踏上台阶,走入房内,即使在酷热潮湿的太阳地里站了一个下午,相柳依旧步履平稳,只是若细心观察的话,会发现他垂在身侧的手虚握着,食指与拇指尖将纱制的外罩衫捻起一点儿,那里已经有了指甲大小的一块褶皱。 

 

防风太夫人此时一脸倦容,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坐起,又因为腰部受了重伤,不得不用手肘为支点,靠在软垫上,简单的两个姿势变换就让她额头冒出了冷汗。 

“你跪着做什么?起来吧。”防风太夫人安置好后,发现相柳直挺挺跪在地上,与上一个倒真是默契,开场的套路都一样,真是冤孽啊。 

“我犯了错,现向您请罪。” 

防风太夫人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言的笑意,她支走了所有仆婢,重新看向跪在地上的人,缓缓道:“哦?说来听听。” 

“冒充防风邶,此罪一;害您受重伤,此罪二;擅自带走意映,此罪三。” 

“起来吧。”防风太夫人望着相柳,见他跪的端正,语气也是平静无波,倒不像是认罪,像是来逼宫的,她嗤笑一声,“你救了我,让我又多活了这么久,有机会与至亲见面,何错之有呢?  ” 

相柳眸光微动,抬起头来,望着防风太夫人,“祖母,我与意映……”话还未完,便被抬手制止住。 

“想清楚你要以哪种身份来称呼我。” 

哪种身份?相柳微怔,防风太夫人早就知晓他不是真正的防风邶,那他也就不算她真正的孙子,另一种能够称呼对方为祖母的身份,按照神族的规矩,他也没有取得。 

见他半晌没有言语,防风太夫人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冷意,“说实话,我一向讨厌妖族,原因你应该也能猜到。” 

相柳捏住衣料的手指狠狠揉搓了一下,他挺直脊背,仍旧沉默着。 

“但是你很好,聪慧、勇敢,有卓越的军事天赋,我听洪江说是你为渡河之战制定的计划,做得好!” 

相柳闻言松开手,将视线再次对准防风太夫人。她是中原氏族将领之一,与刑天脾气相似,同样厌恶妖族,拒绝人族入伍,队中只收神族。相柳能得到她这样评价,洪江听到了都会吃惊。 

“让我们这支队伍去做肉盾也是你的主意吧?刑天做得出,但想不到,洪江想得到,但是只会在敌人打到老巢了才下得了决心。也只有你,够聪明,也够狠心。” 

相柳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被防风太夫人打断,”长辈说话,不要插嘴。我不会怪你,你做的很对,在战场上,绝对理智是一个将领的最佳优势。” 

防风太夫人颤巍巍下床,亲手将跪在地上的相柳拉起来,将他按在床边的小几上坐下。  

“但是在男女之爱上,这就是最没用的东西。”防风太夫人站在相柳面前,话锋一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笑容更深了些,惊得相柳再次站起身来。 

“太夫人,我……”相柳想要解释的话再次咽下,他突然发现,眼前这个神族,既是以为久经沙场的将领,也是洞察世事的长者,即便她的眼睛有些浑浊,看起来虚弱疲惫,但那种经历过漫长岁月的沧桑使得她好似能看透人心。 

肩部被轻轻一拍,相柳不自觉再次坐下,防风太夫人再次靠在软垫上,姿态放松,那种迫人的气势瞬间消弭,整个人如同一个寻常的长辈,与自家晚辈闲话家常。 

“意映这个孩子,很可怜,爹不疼,娘也不算爱,我脾气不好,常年不在家,也就只有她祖父能陪她,但是后来……出了事,她祖父没了,我常常提醒自己,她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但是看到她,我还是没法完全平静,有时候对她过分苛刻。” 

涉及意映的过去,相柳听得很认真,防风太夫人听起来有些隐晦,考虑到前车之鉴,他也没有出言询问。 

“好在这孩子天分高,又上进,只是她天生不足,为了培养她,防风氏作为氏族也耗费极大,天材地宝喂养,名师教导,金玉堆砌起来的一个女郎。” 

“你说,这样的姑娘,前途该是如何光明啊!”防风太夫人骄傲地感叹一句,随后情绪低落下来,“但是我快死了,没办法再庇护她了。” 

“太夫人,我认识一位很优秀的医师,他能治您的伤,我已经传信给他,过不了几日他就能赶到赤水。”相柳见防风太夫人如此悲观,便将自己的安排提前讲了出来。 

但是她似乎没听到一般,继续说道:“我死后,她就得回防风谷,但是她一定不愿意,不过女儿家迟早要嫁人……”说到这里,防风太夫人嘴角扯出些许弧度,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相柳的心咯噔一跳,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防风太夫人不是个好对付的长辈,不像防风小怪只顾着眼前利益,初见时上位者锋芒毕露、气势迫人,如今她变成步步为营,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过,在咽气之前,我打算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就是六十年前的那桩,青丘涂山氏嫡子,你是她兄长,事关妹妹的终身幸福,你觉得如何呢?” 

你觉得如何呢?高傲的神族语气随和,仿佛在询问天气。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才刚过百岁,这不是神族成婚的年龄。”相柳感觉自己的喉咙插了一根枯木,艰涩的回话是从木头上被虫蛀的空洞中挤出来的。 

漫长的沉默,防风太夫人的嘴角维持住那个弧度,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意。 

不知过了多久,她或许是欣赏够了对方的慌乱,高高举起的闪着寒芒的铡刀,“你既然不明白这个,那我们来说说别的事,你冒充防风邶的事,我一直没有追究,还放手将孙女交给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个信守承诺、知恩图报的妖。” 

“我给了你五十年时间,但是你让我很失望。她受了那么重的伤,如果没有一个安稳富足的后半生,再去过那种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你觉得她还有多少五十年?” 

“你是妖族,你有上万年寿命,何必要舍弃逍遥自在,执著于她这小小的孩子呢?我知道,你神通广大或许有方法让她延长寿命,但是活的那么久有什么用呢?”她收起了笑,双目直视相柳。 

“我已经千余岁,虽然出生就没了父母,后来有了姐姐、师父、丈夫,有了自己的家,但是幸福于我,如白驹过隙,很快就消散了,意映她与我一样,做什么都太用力,鲁莽没有方向,一旦认定了,就是咬死了不松口,但是她才一百多岁,什么都不懂,你能不能放她离开? ” 

说到最后,防风太夫人的声音带上了浓浓的悲凉。 

相柳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响起巨大的嗡鸣,神魂仿佛再次抽离,旁观长辈向晚辈祈求,神族向妖族低头,这一幕荒诞极了。 

他看到自己的嘴张张合合,“可是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我不是没尝试过推开她,但是最后都失败了,她无法离开我,那么,我亦离不开她。” 

“意映她就是个孩子,无论是身为妹妹与兄长**,还是神氏族神女与妖族苟合,她都背负不了。” 防风太夫人急急嚷道。猛然发现自己失言,又缓和了语气。 

“这么多年来,她也给你造成了不少困扰吧?对不住,实在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你可以继续使用防风邶这个身份,我不会阻拦,防风氏的兵符你收到了吧?只要从我那孽子手里取得另外一块,防风氏的私兵你可以全权调度,只要你肯高抬贵手,让她活得轻松一些。” 

相柳一撩衣摆,再次跪下,握紧了双拳,缓缓摇了摇头,“我并不需要这些,请您成全。”

防风太夫人从榻上滚落,伤处磕在坚硬的地面上,疼的她痛呼一声,相柳下意识去扶她,却被她扣住手腕。相柳心惊,用力一挣,却没挣开。 

一股熟悉又异样的感觉从手腕处传来,有东西顺着几处要穴钻入了相柳的体内。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蝉群在雨后的闷热中鸣叫,粗噶嘶哑,好像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相柳作为海妖不怕冷热,此刻他的身体却控制不住战栗起来,后背被汗洇湿,惊惧催促着他叫喊出来,却被流过脖颈的冷汗卡住了喉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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