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裂(上)

意映独自坐快船走水路回赤水城。 

初夏多骤雨,一场倾盆过后,阔别六十余载的小院呈现在了眼前。意映早就舍弃氏族规矩,将随身的东西丢给侍从,奔向祖母的院落,然而真的来到祖母卧房门前几丈远时,她的脚步蓦地放缓了。 

院子里侍女仆从有条不紊,屋内有人听到问安声,打了帘子出来,是个英气干练的中年女人,她身着宽大绸衫,袖口收紧,是小成均常见的男子服饰。 

“意映,你回来了。”田禾穗看到来人,原本拧紧的眉明显舒展开来,留下几道淡淡的纹路,眼下有很浓的青黑,即使她微微笑着,看起来也十分疲惫,“太夫人刚刚服了药,现下还清醒着。” 

如果没有看到时间在田禾穗脸上刻下的印迹,意映会以为这数十载岁月不曾流逝过,小院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与记忆力一模一样,分毫未改。 

“阿穗。” 

这两个字唤出,意映感觉有些违和,虽然她们在信中如同至交好友,但真正见了面,田禾穗看起来却好像她的长辈。 

田禾穗见意映只是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就立在原地不动了,有些奇怪,正想开口询问,却听屋内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 

“还不进来?是准备等我死透了,再去哭坟?” 

此言一出,田禾穗翻了个白眼,撇撇嘴,招呼意映过去,耳语道:“太夫人等了你许久,等下进去顺着她些,生病的人脾气都不会太好。”说罢,便将意映推进屋,她着人安排意映的饭食去了。 

被阿穗一把推进屋内,意映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倒不是人族有多大力气,而是她连日奔波,已经疲惫至极了。 

踌躇半晌,意映深呼吸,端正仪态,径直来到防风太夫人床前,“祖母,我,我回来了。” 

没有看到预想中的憔悴苍白,防风太夫人衣着整齐,端坐在榻上,看起来与往日并没有区别。 

作为灵力高强的神族,她的容貌甚至比田禾穗还要年轻许多,哪怕对方的年纪不到她的年纪的零头,哪怕意映与她面对面,也依旧察觉不出她受过重伤。 

防风太夫人对意映的话置若罔闻。意映见状,缓缓跪下,磕了个头,“祖母,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一道暖意微微软化原本过分凌厉的眉眼,防风太夫人听出意映语带哽咽,无声地叹了口气,“起来吧。” 

“不算晚,毕竟我还没死。还以为你因为个男人,家也忘了,前途也不要了。” 

猛然听到这句淡淡嘲讽,唬地意映再次跪地,“祖母何出此言,意映不会,也不敢做这样的事。” 

防风太夫人刚刚柔和下来的眼蓦地带上了几分怒意。 

“你当我是瞎子还是聋子?你与防风邶,我早就知道了,用不着跟我耍心眼,我又不会弄死他。” 

“实话告诉你,我活不了几日……” 

意映虽然隐隐有过猜测,但是当亲耳听到防风太夫人将这两件事说出口,仍旧如闪电直击心脏。她急忙出言,却遭到训斥。 

“你的礼仪规矩呢?我说话不要插嘴。” 

见意映立刻闭嘴,她继续道,“我死后,防风氏与赤水氏就再无瓜葛,可是你如今也无法回防风氏了,所以趁着我还有气,给你准备了两条路。” 

“一,与青丘涂山璟定亲。我虽然看不惯涂山氏那老太婆,但却与涂山夫人有旧,璟那孩子我观察他多年了,性子软,好拿捏,你嫁过去,就算没有感情,也能安稳一生。” 

“二,留在赤水,我把你交给赤水小叶,她人不错,但与你没有血缘,只因为我们是至交,但是人死情销,所以未来如何只能靠你自己。” 

意映心乱如麻,防风邶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他是否收到消息,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祖母,怎么就到了这步境地,您不会死的,我去找姨母,请天下最好的医师来救您!”说着起身就往外跑。 

“防风意映,你给我滚回来!” 

“到了危急存亡之时,你还敢跟我耍心机?”防风太夫人大怒,翻身下床,亲自拧着耳朵,如同小时候一样,把意映拎了回来,“不用去找你哥了,他不会见你。”说着放开意映的耳朵,转而去抓她的手腕。 

经过长时间养护,意映手腕上深深的割伤已经愈合,但是伤到的经脉却怎么都不能恢复如初,每到阴雨天仍旧会隐隐作痛,也无法用力,或做一些精细的活计。 

“蠢呐,蠢死你得了,子不言父过,还自杀?防风意映你有没有脑子?” 

“我是因为......” 

“闭嘴,你都能查出的事我会不知道?” 

“那您为什么……”意映的话问到一半就停住了,她不该问的,一个是丈夫,一个是亲生儿子,难道要祖母去杀了自己的儿子吗?或许当日祖母执意离开防风谷,远赴赤水,就是因为进退维谷,生死两难。 

“终于肯动脑了?”防风太夫人斜了一眼自己的孙女,“我还以为你已经被防风邶养废了。” 

“与亲兄苟合,你胆子不小,脑子却没有胃口大,还指望我给你兜底?我看你祖父的命是白送了,搭在了你这么个蠢东西身上。” 

“我不会强迫你放弃他,我只告诉你,防风邶比你回来的早,五十年,连一个庶子都能把你刷的团团转,次次被人抛下,你叫我如何放心?” 

意映无话可说,原来防风邶早已经回到赤水,她却还傻傻的等在九黎。 

“我寄给你的弓呢?” 

意映心里咯噔一声,好半天才嗫嚅一句,“祖母,您也看到了,我的手,废了……”最后这两个字说得格外痛心,这是她无数次午夜的梦魇。 

防风太夫人怒极,想要给地上的蠢货一巴掌,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反倒觉得无趣极了,只得长长叹息了一声。 

“所以你打算一辈子靠男人保护你?你以为这世上还有如你祖父那般,毫不保留地疼爱你的人?我告诉你,就算有,也不一定就是你的,也不一定一辈子都不变心,想要好好活下去,你只能靠自己。” 

“再与你这榆木脑袋说话,我今日都活不过去了,我把话说开,防风氏的兵符,我与你父亲一人一半,我的交给了防风邶,你为什么得不到,你自己清楚,我给你准备的两条路,你不选,我就替你选。” 

“去把防风邶叫来,你与他的事,我已经做过了最大的让步,违背伦常,在氏族中是什么后果你清楚,你要是有本事拴住他,也要一辈子活得像阴沟里老鼠,若不是你祖父,我就该宰了你,好在我也快死了,胜过以后被你活活气死。” 

意映此时眼睛已经哭肿,近乎崩溃,脑中混乱,依照祖母吩咐讷讷退下,去寻防风邶。 

未曾想,甫一出院门,竟见到防风邶迎面走来。 

几日未见,他看起来脸色有些苍白,步履缓慢,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伤感。 

意映一喜,又一怒,想要上前质问他,又觉得现在时机不合适,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所有愁苦全部转化为一句哀戚地呼唤,“哥哥!” 

防风邶远远便望见了她,听到那声呼唤,恍惚中笑了一下,只是他脸上没什么血色,连笑容都显得勉强。 

意映等待着他的回应,但只等到了一个微笑,防风邶未留下只字片语,与她擦身而过,如同寻常的庶兄与嫡妹礼貌疏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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