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

几个时辰前,一场细雨降落在鬼方,相柳迎着绵绵春雨,走向鬼方暚的书房。 

二月末的北方气温逐渐上升,正院坐北朝南,庭院里的杏花开的热闹,只是北面的积雪仍旧顽固不化。相柳拎着一坛子酒,穿过淡淡花香推开门。 

“来啦!坐吧。”鬼方暚笑眯眯地看着眼前拥雪赛霜的青年,好似两人之前从未发生过任何龃龉,仍旧是血脉至亲好舅甥。 

取出两个白皙油润的玉盏,不必言语,做舅舅的斟满酒,拿起一杯,碰了一下,不管相柳如何,他径自喝了个干净。 

“那年我带回一匣子玉山玉髓给阿婴,她说不喜欢青玉,她离开后,我再不用青玉。” 

“她离开后,我看到那匣子已经空了。我以为我待她足够好,只是我们之间差了一点运气。” 

“鄞告诉我,神魂剥离之痛,玉山玉髓也不能缓解。” 

“你说得对,我就是个自以为是的畜生。” 

拿起酒盏的手一顿,相柳眉头一挑,这句“畜生”可是便宜舅舅自己添的。然而看到鬼方暚泛红的眼眶,终究没打断他。 

“你,你想好要以哪种身份面对她了吗?”鬼方暚话锋一转,开始询问起便宜外甥的事。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相柳淡淡吐出四个字,“无可奉告。” 

鬼方暚包容一笑,继续斟酒,“不必紧张,我没别的意思,你们与我和阿婴不同。” 

转动玉盏,剔透的的液体散发出醇厚的香气,鬼方轻抿了一口,辛辣的味道窜入喉管,“我劝你不要管防风氏的小姑娘。” 

“你娘是个善良的人,你跟她很像,虽然你胆子大,本事也大,但是善良和责任都是会要人命的。” 

“既然阿婴认你,那我亦视你为亲子,待我离去,你就是鬼方氏的族长,若你不爱俗务,那就挂个名,其他的你都不必管。” 

“生如浮萍,若不知从何而来,那有个归处也不错。我不指望你视我为亲人,可我希望阿婴的孩子有个家。”鬼方暚收起浮于表面的笑容,诚挚地望着相柳。 

执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相柳知道,对方说出了真心话,可越是真心话,越不能贸然回应。 

“我知道二十多年相处,总会有些感情的。”鬼方暚继续道,“但是防风小怪的女儿,不是易于之辈,防风氏日渐混乱,你作为庶子,一定会卷入其中。” 

“听舅舅的话,把那女郎直接送回赤水,我问过鄞,这种事于身体无碍,若她意志坚定,很可能自己扛过去,再不济便找人嫁了。” 

“别做好人,不然纵有九命,也不够填。” 

的确是高屋建瓴之语,当然也是肺腑之言,身为一族之长,作为长辈,鬼方暚考虑的很理智,很周到。 

相柳第一次在鬼方暚身上看到了他真实的样子。 

“谢谢。” 

此生第二次面对全心全意为自己的善意,相柳已经学会如何坦然的回应,没像误伤洪江那次一样逃开。 

“我并不在意是否做一个好人,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相柳饮尽杯中酒,淡淡一笑,红尘世俗纷纷扰扰,一身飒踏不染分毫。 

话已至此,不必赘言。鬼方暚毫不避讳,转身进了书房暗室,取出了两个盒子,“这是蓇蓉制成的药丸,改进过,不会伤身,但也不要长期服用。” 

相柳曾在阿婴梦中作鬼方暚,一听到“蓇蓉”这两个字,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某种不可言说的香艳画面,看着这装着避孕药丸的盒子,活似见着了刺猬,感觉十分扎手。 

看着白衣银发的青年面色古怪,耳廓显出可疑的霞色,笑容再次回到了族长大人的脸上。将东西塞进相柳怀里,鬼方暚举杯送客。 

“我在鬼方等你归来。” 

望着对方与母亲相似的精致面庞上浮现出违和的沧桑感,相柳胸中蓦地涌出一股怅然,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推开房门,午后阳光正好,来时看到的背阴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了。 

 

淡淡花香随风潜入卧房,钻进帐幔,绕过女郎被握紧的手臂,逃也似的溜走了。 

意映被防风邶阴沉的面色震慑住,心中有预感,今日这关,不好过。 

“为什么想死?” 

防风邶冷峻的表情让意映联想起在识海中见到的那个没有温度的太阳。如果不能给出让对方满意的回答,下一刻就会被它吞噬掉。 

“我,我就是一时冲动,他们逼我嫁给倕梁……” 

“一时冲动?”防风邶怒极反笑,“冲动到割了六七刀,刀刀刺在你射箭惯用手上。” 

“一个视箭术如命的人,把自己的手废了。防风意映,告诉我原因。” 

被那双眸子牢牢锁定,意映才发现,原来桃花眼也可以很锋利。 

为什么想去死?意映自己也说不清楚。 

因为被逼婚? 

因为间接害死了最疼爱自己祖父? 

因为父亲的轻视,母亲的背叛? 

因为陪伴自己长大的暄昼死了? 

太多沉重的事积压在心中,最后一根稻草即便轻如鸿毛,落下时,自己还是被压垮了。 

定了定神,意映挺直腰,盯着防风邶的眼睛,尽力装作寻常模样。

“那日晨起,我被冰晶风铃吵醒了,没有看到你,当时我很生气,后来有人告诉我,你为拒绝亲事,宁愿去杀人。” 

“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喜欢杀人,只要有办法解决问题,就不会去杀人。我就觉得我没资格生气,可是我还是很气。” 

意映与平时很不同,防风邶立刻就感觉到了,她平日里最擅长巧言令色,而刚刚的话没头没尾,令人捉摸不透。 

不过他很快抓住重点,“你的意思是因为我?” 

意映毫无负担地点头,“对,就是以为哥哥不爱我,我一时间想不开,就去死了。” 

一瞬间,防风邶几乎感觉怒火直冲天灵盖,要把头发烧焦。 

其实他心里知道意映不愿意说实话,也做好了被敷衍一番的准备,但是当她说出这个荒唐的理由时,防风邶还是气得要命,拳头握紧又松开,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妹妹,不是小猫小狗,更不是虎豹豺狼。 

忍,忍了又忍,一忍再忍。 

实在忍不了,防风邶抬起手,一把揪住意映的耳朵,那个方才还理直气壮的人儿立刻偃旗息鼓。 

“哥,哥哥哥,疼疼疼,哎哟……哎呀!”意映没有丝毫骨气,立刻顺着防风邶的力道,给耳朵减少负担,眼珠一转,又就这那股力量往兄长怀中一扑,“我真的错啦!以后再也不敢啦!” 

感觉扯住耳朵的力道稍轻,她立刻顺势而上,双手自然揽住防风邶的脖子,“现在我知道你爱惨了我,付出那么大代价救我。我要是再死一次,你可要就要……”哭死了。 

最后三个字在对方杀人般的眼神下被咽了回去。 

 

粗鲁地撕开缠在脖子上的手,防风邶天大的怒火也发不出来了,他站起来,背对着意映。 

“这次暂且放过你,你好好修养,过几日,我们出发去百黎。” 

意映抬高喉咙,委屈巴巴,“那今晚你还会陪我一起睡吗?” 

“不会!” 

“那要是我……” 

“忍着!”没等意映说完那句话,防风邶立刻打断她,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注视着那道淡紫色衣角消失在门槛后,意映一下子瘫倒在床榻上,无力感缓慢地爬上心口,眼头泛酸,却迟迟没有泪流下。 

明明有很多委屈想要倾诉,明明只要把痛苦宣泄出来就会得到安慰,明明今日晨起就已经醒来,却仍闭着眼,听着他离开时轻轻合拢门扉的温柔。 

可是当她听完鄞讲述的一切时,却有些茫然。年轻的医师目光中带着怜悯,口中连连道歉,身体训练纯熟,本能地张口,机械地吐出得体的话语,心却飘向了远方。 

她应该高兴吗?意映不知道,整个人还带着几分刚刚苏醒带来的昏沉,耳边传来的声音都很缥缈,要仔细分辨才能理解,可是当听到神魂剥离时,心脏传来的剧痛却很清晰。 

现在自己算是与家族决裂,可无论是因为遮掩家丑,还是因为斩不断的血缘,防风氏都不会对她赶尽杀绝,可是防风邶作为庶子,失了母亲,又是个最心软的人,没有家族做支撑,他的未来该怎么办? 

意映苦笑,重活一世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残留了一丁点儿良心啊。

新年快乐呀!友友们,今天争取双更,可是我一会儿还要包饺子,所以会很晚,就不要等我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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