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生命的诞生十分血腥,产妇如同赤条条剥了皮的羔羊,又好似等待被宰杀牲畜,扶住夸张隆起的肚腹,身下湿热粘腻,无力地忍受重复的、渐进的阵痛。
即使有了一次成功的经验,但作为神族高门、世家贵女的郑氏始终无法坦然地接受生育带来的痛苦。神族身体受伤容易愈合,甚至痛感都要轻上许多,但是分娩格外不同,这样惨烈地,如同死过一次的经历被世人歌颂为“创造新生”。
然而新生也分很多种。在贫穷人家,生子喜,生女悲,在富贵人家,生子笑,生女愁。
临近黄昏,夕阳融化,喷洒出血色霞光,郑氏夫人挣扎哭喊了半日,脸色由苍白转换成一种难看的灰败,如同活鱼被剖腹一般绝望地弹跳了数下,一个脸上沾着血迹和黏膜,红通通的婴孩终于脱离母体。
“恭贺夫人,喜得千金。”嬷嬷将孩子清洁了一下,包裹好,小心翼翼地报了喜。
“少主来了吗?”郑氏累得脱了力,闭着眼,轻声问了一句。
“少族长在……在处理事务……”
“连面都没见到就被打发了回来吧。”郑氏突然睁眼,瞪着眼睛望着纱帐,黛青混杂赤红。
“贱人!忘恩负义的贱人!”她挺着脖子嘶哑地喊一句,耗尽了全身力气,随后低喃,“女儿,可惜是个女儿。”
而那个刚刚诞生于世的婴孩对周围人的情绪毫无察觉,沉静合拢双目,如同还在母体般安睡。
百日后,防风氏族长夫妇回归,防风氏嫡女被族长赐名“意映”。
大荒西北与中原的战争持续数百年,防风氏领地毗邻西炎,却因地处偏僻,不曾受到波及,但防风氏曾归顺辰荣氏,加之来自赤水氏的族长夫人练兵有术,医术无双,因此这个家族的两位实际掌权人双双加入这场旷日持久的鏖战。
在外界看来,防风氏族长宽厚到近乎软弱,族中大小事务皆由夫人搭理,独子防风小怪辅助。这位少主虽声名不显,但他年少曾在鬼方氏这样的世家族学求学,因此在祭祀等氏族大事上能力不俗。
战争形势瞬息万变,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急转直下,终于有一日,防风族长重伤回到封山,经族长夫人诊治,已经不能再回到战场,只能在家中修养,重掌族务。
然而因常年缺位,老族长的威严与权柄已经被少族长隐隐盖过,父子之间,尴尬常常大于温情,此时退居幕后已经是无可奈何的最佳选择。
恰好此时嫡孙女出生,这给了老族长一个绝佳台阶,一向率性的防风氏族长开始了含饴弄孙的生活。
防风族长不曾亲自带过小孩,孙女意映是第一个。
神族幼儿天生体健,大多精力旺盛、活泼好动。然而这个孩子从出生起就十分安静,除吃喝拉撒之外,就呆呆地躺在襁褓中,只有眼珠间或一轮,显示她并不是木偶娃娃。
身边有经验的嬷嬷个个精似鬼,明知不对劲,却还是缄口不言,只盼着这孩子长大后能好转。或许是心诚则灵吧,在防风族长和孩子母亲的精心照顾下,她竟然真的越来越类似正常神族孩童一般成长了,并且展现出巨大的灵力和射箭天赋。
防风族长尤其喜爱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祖孙二人日日形影不离,宅子里四处都是他们的笑闹的身影。
小小的意映长到能跳会跑的年纪时,常常因为过剩的好奇心喜欢四处探险。一日她误入了一处小小的院落,第一次遇见了神女。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温柔慈爱的父亲不只母亲一个女人,也不只大哥与她两个孩子,那个神女是姨娘,姨娘是很美丽温柔的女子,和娘一样,温柔的人,她们的眼睛里都有泪水常留。
不过渐渐地,母亲不再流泪了,她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小意映,彼时年幼的她尚不知什么叫做痛苦,她还在为姨娘的突然消失感到奇怪,为祖父逐渐虚弱的身体担心。
还好父亲总是陪着她,给她甜甜的糖果,只是躺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听音调奇怪的乐曲听到昏昏欲睡时,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流失了。
孩提时的意映已经开始能够记住一些重要的事了。那是一件复杂又隐秘的事,中间过程被刻意隐瞒了,结果就是姨娘被找到了,祖父死了。
祖父是被意映害死的。那日午后,意映想起父亲说几日后要考教她灵力修炼效果,于是央求病情好转的祖父陪她练习,没想到小女娃的全力一击竟然真的将成年男子打倒在地。意映惊慌失措,及时赶来的母亲安排了一切,罚意映去房中禁闭,下午祖父就死掉了,意映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作为唯一且嫡出的男丁,防风小怪继承防风氏族长位,此时辰荣氏自身难保,因此也不必向中原王族请示,这件事就这样敲定下来。
往后的日子里,意映心里只留下了两件事,美人姨娘和练箭。但是美人是病美人,无法亲近,意映渐渐忘记了那个被拘禁在小院中的姨娘。生活练箭填满。
天赋极高的她很快就达到了族中箭术大师也无法教导她的程度,父亲在一旁微笑颔首,看向母亲。往后的日子里,意映的时间便被枯燥氏族淑女的功课沾满,好在小侍女喧昼陪着她度过了红着眼练绣工的日日夜夜。
她像个太阳,意映这样对她讲的时候,喧昼就反驳,她不是太阳,她是始终面朝太阳的花,“小姐才是我选中的太阳。”天赋高的侍女有一定的选择权,“我一见到小姐,就不打算做什么管事了,只想陪着你。”
意映毫不留情地拆台:“你当时年纪那么小,谁会让小孩做管事啊!”
习惯被爱的孩子直到失去的时候会才知道爱曾经存在过。可惜这个道理意映要到很久以后才会明白。
喧昼带着田禾穗并两个孩子乘天马离开防风谷,一路上风驰电掣,几个时辰后到达河水畔,此处需要走水路了。落地下马的喧昼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地,心蹦蹦直跳,许久都缓不过来。
田禾穗担心地扶住她,略略平复后,喧昼终于下定决心,将三人并细软送上去往赤水的船,转身乘天马向防风谷飞去。
不顾路途往返的疲惫,喧昼直奔花园,没想到园外设了阵法,大少爷防风铮正在那里略显急躁地走来走去。
自家小姐与大少爷的矛盾关系,喧昼是知道的,不过心里满是疑惑与担忧,直觉事有不对,不进去看看情况,她始终不能放心,而对方显然也有意破阵,便合作一回又何妨?
三言两语商定,防风铮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眼前不起眼的侍女,虽然知道小妹身边不会有弱者,但是两人联合施法时,防风铮仍然被这丫头惊掉了下巴。
喧昼修火灵,下午日光明亮,紫色的火焰凭借风式扭曲收缩,凝聚成一支锋利的箭,不断旋转,撞击阵法,终于将阵法刺出一个小洞,小洞逐步扩大,又停止,最终形成一个仅有孩童大小的通道。
两个人面面相觑,最终决定由喧昼进去打探情况,防风铮去寻防风邶。
交易达成,分开时,两人在心底互道了对方一声蠢货。
这通道还是太狭窄了,喧昼已经是成年女子,无论如何蜷缩也挤不进这个孔,头进来了,脚进不来,脚进去了,背卡住了,防风铮在外面看到她这个滑稽样子笑得肚子痛。指挥她先把头伸进去,他驱使风灵,让她身体与地面平行了,如同一支箭一样射了进去,阵法瞬间自我填补,再也没有一丝空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