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下)

临近八月时,封、禺之山就处处透着喜气。一辈子生活在深山之中,受着神族庇佑的淳朴百姓在门前挂上红色布条,真心实意地庆贺主家嫡长子大婚。 

意映最终也没能拗过防风邶,那家伙油盐不进,似乎真的因为刚才小小的戏弄动了肝火,只得无奈地随母亲来到正院的一处卧房。 

按下烦乱的思绪,舟车劳顿数月,躺在安稳的床榻上,意映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梦里清风徐徐,吹动鲛纱纷纷扬起,层层帷幔深处,有人影朦朦胧胧,若隐若现。意映拨开遮挡视线的纱帘,向更深处探索。 

耳边隐约传来女子的呜咽声,一道稚嫩童音响起。 

“祖父他怎么还在睡呀,怎么还不起来陪我玩呀?” 

“祖母,祖父他怎么这么懒呀,比我还喜欢赖……” 

“啪!”一声清脆的皮肉快速接触声,童声戛然而止。 

意映终于拨开了眼前最后一层帷幕,眼前的床榻空空如也,散乱的绛紫色床褥上还洇着一团深色的水渍,意映下意识觉得那是泪痕。 

突然感觉浑身发抖,意映抬头,窗外大雪纷纷。 

睡梦中,意映无意识地将薄被踢到床下。

郑氏核对完手中的庚帖,将摊开的账册收好,在桌案边一一码放整齐,像慢性疾病一样,坚持了几十年,已经形成习惯,下意识就将身边的一切都归置得工整,让人无法挑出一丝错处。 

郑氏夫人屏退侍女,手持一枚硕大的明珠,借着它柔和的光走向女儿的卧房。 

“祖父……我错了…….要不是,都怪我……” 

女儿低低的呼唤夹杂着泣音,她做噩梦了。郑氏轻轻推开房门,将明珠妥善地放入怀中,关好门窗,捡起薄被,重新搭在女儿颤抖蜷缩的身体上。 

“娘!”意映突然惊醒,一下子坐起来,扑进母亲郑氏的怀中,“娘,呜呜呜.......” 

郑氏被女儿突然地动作吓了一跳,抬起双手环抱女儿,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胸前的衣料不一会就被眼泪浸透了。 

片刻后,意映平静下来,郑氏并没有开口询问,意映也没有解释什么,母女二人默契惊人。 

拿帕子沾温水,一点一点擦干净意映的脸颊和脖颈,又用梳子将汗湿的发拢在女儿脑后,郑氏满意地看到眼前的女儿恢复氏族贵女的仪容,便从怀中取出夜明珠,放在女儿手上。 

“看看,喜欢吗?” 

意映惊喜地捧着这颗散发着乳白色光芒的硕大明珠,“娘,这么贵重的东西,您从哪得来的?” 

“你先告诉我,你喜不喜欢?” 

“喜欢!” 

郑氏夫人满意地笑了,“这是王子殿下专门寻来送给你的。” 

意映一惊,“谁?什么王子?” 

“倕梁王子呀,你们不是朋友吗?”郑氏夫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别害羞,咱们娘儿俩关起门来说私房话。” 

意映的瞌睡彻底飞走了,她连忙从母亲怀中挣脱出来,正色道:“娘,您别误会,我和倕梁什么事也没有,我们连朋友都不是,我们还差点打起来。” 

郑氏夫人笑容不变,一言不发。 

意映的心往下坠,“娘,我说的都是真的,无论倕梁说了什么,我都对他没有任何情谊。” 

郑氏夫人的脸依然在笑,嘴角弯起的弧度都没有任何变化,在夜明珠柔和的白光映照下,看起来却冷得吓人,像一张僵硬的面具挂在脸上。 

“映儿,你怎么会不喜欢倕梁王子呢?”面具开口了,每个字都在同一个音调上,“我的女儿是最乖巧的,从来都不会让母亲为难。” 

意映感觉刚刚干透的中衣哆哆嗦嗦再次贴住后背,记忆深处熟悉的恐惧感再次袭来,她的手心再次被汗水洇湿。

今夜喝了太多茶了,怎么出汗出个没完,她抖着唇,努力想些轻松的事,试着把自我从当前的处境中抽离出来。 

“我现在刚刚好过了一些,那个贱人死了,夫家与娘家齐心协力,如今你又得了倕梁王子青眼,映儿,你帮帮娘!”郑氏一把拽住女儿的手臂,想要重新将她搂入怀中,像要安慰婴孩一样安慰恐惧的女儿。 

意映抗拒,她猛地甩开郑氏的手,“你口中的贱人是说姨娘吗?” 

“阿映,我不能让夫君失望的,他会抛弃我的!我爹已经对我很失望了,我不能再失去夫君了!阿映,你帮帮我吧!”郑氏的手劲出奇的大,她好像陷入了某种癫狂的状态,她口中叫着的不知是“阿映”还是“阿婴”。 

意映的手臂火辣辣的疼,好像被搓掉了一层皮,刺痛导致头皮都有些发麻。她甩了甩手臂,冷静了下来,“母亲,这里没有‘阿婴’,不必演戏,我知道您很清醒。” 

“我只有两个问题,您如实回答我,我就收下这颗明珠。” 

“第一,郑氏指使人刺杀小炎灷,结果伤了我和防风邶,我们俩差点死掉,您知不知情?” 

“第二,祖父的死因到底是什么?与姨娘有关吗?与父亲有关吗?与……我有关吗?” 

郑氏夫人的脸色瞬间煞白。 

 

防风邶独自坐在高高的楼阁屋脊上,看向西南方向的落星海。 

今夜月色浅淡,看到群星璀璨,它便悄悄地隐入禺山。 

满天的星子热闹又繁忙,纷纷将身影投入粼粼地湖水中,只是影子落水无声,让远处的旁观者无端地生出一分寂寥。 

身后传来粗暴的推门声,打破了夜的宁静。防风邶竖起耳朵,并没有回头,一刻钟后,一颗小石子击中了他的后脑勺。 

“咱们出去玩吧,我不想待在这里。” 

“好。” 

 

西炎城。 

倕梁摆弄着手中的帖子,一甩手插在身边舞伎高耸聚拢的深沟中,嗤笑道:“父亲给他家几分好脸色,还真拿自己当人了,也配请我。” 

“殿下,奴可听说您赏赐了他家一颗夜明珠,是吗?” 

“哟,宝贝儿吃醋啦?”倕梁一把揽住依偎在他身上的女子,压在身下,束衣的丝带一解就开,红色的喜帖掉落在地上,精致的帛书在美人身下反复搓揉,隐隐约约漏了出来两个字——“防风”。 

夜里有人扣门,声音又低又急:“殿下,殿下!陛下急召,殿下快起来!” 

倕梁与美人大战了几个回合,精疲力尽,此刻睡得正酣,硬生生被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听见“陛下”“召见”吓得一个机灵从床上爬起,门外的人一直催促,他胡乱系上衣带,才发现中衣没穿,欲脱下外衫,衣带又解不开了。 

倕梁急得直跳脚,高贵的殿下一向都是侍女服侍穿衣,而床上的女子就像睡死了过去,怎么拍也不起身。 

一咬牙,一跺脚,倕梁只着外衫,下面四敞大开,一推门,守在门边的两个侍从都躺在地上,一人给了一脚,均毫无反应。 

倕梁的脑袋仍然迷迷糊糊地,想要蹲下去看,突然脑后一疼,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日后,始均设宴,防风邶与一众纨绔在府中宴饮,席间说起秋狝、冬狩,有人笑问:“二郎,你们防风氏谁箭术最好啊?” 

“还用问,他呗。这小子上次帮倕梁射了头猛虎,两箭都正中虎眼,整条皮子没一处瑕疵。” 

防风邶举杯一饮而尽,“诸位抬爱了,山外有山,我肯定算不上最好。” 

“我听说,今年秋狝有新鲜玩法。”一人神神秘秘地说:“今年倕梁殿下想出了好点子,射人牲。” 

防风邶瞳孔骤缩。 

“人牲?那不是祭祀之礼的贡品吗?拿它们当猎物射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胆子也太小了,这些畜生不是死囚就是奴隶,没资格做祭祀贡品,反正都要死,让咱们一箭射死不是更体面吗?” 

“哈哈哈哈,就你那箭术,算了吧,把人射成刺猬,气还没断呢。” 

防风邶衣袖中的左手握成拳,青筋暴起。 

“对了二郎,今日倕梁殿下怎么没来啊?” 

防风邶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缓缓松开手,“殿下偶感风寒,在府中养病呢。” 

“哎,我怎么听说他狎妓,让人揍了个鼻青脸肿。” 

“真的?谁这么大胆子?” 

“套上袋子揍的,等他醒了人早就溜了,据说衣服都让人扒光了,光着腚在街上跑……” 

防风邶被人不断追问,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微笑。众人感到无趣,很快转换了话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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