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太行不是一座山峰的名字。
盘古开天辟地后,大荒北部一马平川,那里没有高山,也没有河流,万物死寂。
创世的神祇施法,大地从深处裂开,相互碰撞挤压,陆地抬起,变成奇险陡峭的山峰,土地下陷,形成河流峡谷。
太行就是由一座座连绵纵横的高峰构成山脉。
自东北至西南,绵延八百里,蜿蜒伸展在中原北部一马平川的大地上。
她雄奇壮美、气势磅礴,隆起的身体挡住了极北之地吹来的黄沙与寒风,也孕育了众多河流,留下了沃野千里,滋养了无数生灵。
太行之首,名曰归山,阿婴常与兄长乘坐骑到归山顶峰看日出。
这座山颇为有趣,草木少,金玉多,甚至品质上佳的碧玉俯拾皆是。
起初阿婴还会像寻宝一样四处探索,后来就见怪不怪了,甚至开始在没有生命的宝石之间寻找少的可怜的草木,看到一人多高的金块下歪着一根半指高的小树苗也能惊喜地飞奔过去细细查看。
这颗病病歪歪的树苗一副薄命相,即使第二天就死于一阵寒风中也不足为奇。
然而它却一直扎根在巨大的金块身下,经过岁月流逝,已经长成了一株遒劲的苍松。
只是树身崎岖,形状怪异,它已经完全脱离了金块的庇佑,归山奇险,每逢秋冬,峰顶寒风如刀,把松枝寸寸凌迟。
上一次去时,它的枝干已经纵横撕裂,松针几乎凋零殆尽。攀附其上的爬藤也残破不堪了。
暚与婴立在崖边,遥望远处,恍惚能看到战火蔓延在中原大地上。
鬼方氏虽然隐世避祸,然而灾祸那里是闭上双眼就能够躲得掉呢?覆巢之下无完卵,神族自保已是极限,更无暇顾及领地内的弱小人族。更何况随着血脉稀释,神族的力量江河日下。
“哥哥,你的愿望是什么?”
一轮红日从东方缓缓升起,耀眼的金光洒在二人身上。
“一愿山河锦绣,国泰民安。”暚侧首看向阿婴镀了一层金色的侧颜,“再愿执子手,相伴老。”
颤抖地掀起帘子,阿婴一头栽倒在门口,上半身侧躺在地上,腰部以下仍然被帘子隔在门内。
守在门口的秦媪连滚带爬地过去从腋下将她抱起,从帘子下拖出来,阿婴的身体暴露在了阳光下。
她下半身只著一袭素白纱裙,凌乱不堪的裙摆上沾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和斑驳的污渍。
秦媪将虚弱至极的阿婴抱在怀里,一只手颤抖地给她整理衣衫,另一只手握成拳,用牙咬住,硬撑着不发出声音。
“阿嬷,帮我把父亲找来好吗?”阿婴突然开口,声音平静,“我好像快要撑不住了。”
秦媪的手僵住了。
“告诉我您真正的目的吧,即使是一件器皿,主人摔碎它也是有原因的,不是吗?”
“我需要你供养饕餮直至它恢复神力。”
“这我已经做到了。最近它已经恢复原身,但是它性情狂傲,即使我也无法完全驾驭。”
“饕餮嗜欲无极,能吞噬各种力量,神、妖之力都能纳入腹中,各种力量冲突,会让它时刻疼痛,吸食纯正的鬼方氏的血液会缓解。所以就有了我。”
“你很聪明,可惜只是个生母低贱的女孩。”
鬼方族长俯视趴伏在地的阿婴,如同在看一粒尘土。
“我可以给你一条生路。”
阿婴猛地抬头,惨白消瘦的小脸上唯有一双眸子黑亮。
“生下血脉最纯净的鬼方氏的子嗣,他将继承你控制凶兽的能力,和暚的天赋。”
阿婴的眼睑慢慢低垂,她怔怔地望着地面。而所谓的父亲仍然沉醉于自己绝妙的设想中。
“这个孩子会是最完美的族长继承人,拥有如同祖先那样极致的力量,是重振家族的希望!”
“鬼方氏已经是四大世家了。”阿婴低低的提醒道。
“炎帝称霸中原,一朝国破,鬼方作为附属,也只是砧板上较大的一块肥肉罢了。”
“阿婴”他的语气突然温和起来,竟像往日那样呼唤她的名字,“千年传承也有一日会坐吃山空。就算我有野心,也只是为了让我的子民能够过上好日子。”
“更何况你不是最喜欢暚了吗?”他的声音愈加柔和,“我这里还有能恢复女子容颜的蘨草[1],服下它,在暚的眼里你还是最美的样子。”
他伸出手,一棵姿态婀娜的植物递到了阿婴的眼前。那草的叶片一层层地紧密生长在一起,黄色的花朵点缀其间。
阿婴被一群侍女围住,焚香、沐浴、梳妆,换上一袭轻薄裙衫,被抬至一间卧房内。
她的身体软绵绵的,连手指都无法弯曲,想说话,却连唇瓣都无力合拢。
暚来了,入眼的先是一袭赤色锦缎,红得像浸透了血一样。
他摇摇晃晃一下子倒在床边,如同初次那日一样,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一滴泪从阿婴的眼角滑落,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水痕。
暚捕捉到了,用唇一啄一啄地咽下了那抹苦涩。
“阿婴,不要哭,父亲已经允诺了我,母亲也没有在说反对的话,”他笨拙地将唇覆在她的闭合的眼睑上,“之前我没有办法,身边都是他的眼线。”
他的唇继续向下。
“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继续向下。
“我服用了蓇蓉[1],以后注定无子,你不必担心。”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无动于衷的爱人。
“我不会娶妻,生子,你也不会因我而生下畸胎。”
“我们可以没有负担的相……”轻薄的裙衫,一条帛带,暚的语气陡然一顿。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瞳孔骤缩,往日如羊脂白玉一般的肌肤上有多处狰狞的疤痕,且均集中在血海、萁门两处大穴。
翻过身来,股后对应位置也有同样的痕迹,这是贯穿伤!
神族身负灵力,一般的伤口都很难留下疤痕,除非灵力枯竭,或者多次受到严重创伤。
就在暚心神俱震,不知如何是好时,一道身影快如闪电,击中他的后颈,暚当即瘫软地伏在阿婴身上。
秦媪沉默地推开暚,抱起阿婴朝房门走去,边走便给她服下药丸,阿婴开口了。
“阿嬷终于忍不住了吗?”她的声音虚弱,却字字如冰。
“我还以为阿嬷当真如此忠心,死心塌地做父亲的走狗。”
秦媪脚步一顿,似被触动,但随后还是一言不发地继续走。
“何必冒着被你主子发现的风险救我这个必死之人呢?”阿婴淡淡地问,“不会是你心疼我吧?”
阿婴笑出了声,语气玩味。
“从小养到大,骗我最深的是你,送我去放血的是你,给我下药的是你,眼睁睁看着我走向死路,如今你却要救我,太可笑了。”
阿婴挣扎起来,没太多力气,只能用手挠秦媪的脖子和脸颊。
“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我恨不得你去死!”
秦媪的脸上、脖颈上被锋利的指甲挠出道道血痕,她的脸上竟然浮现出清浅的笑意。
她加快脚步,闪身隐入一片树林,高大茂密的树木遮掩住她的身形,即使并没有追兵,她的动作也绝对谨慎,她用手捂住阿婴的嘴,尽力不发出一点声音。
到了一处平平无奇的桃花树下,此时已是仲秋时节,树叶干枯在树枝上,只等一阵寒风把它们吹落。
阿婴悄无声息地落进另一个人的怀里。
捂住的嘴被放开,秦媪并没离去,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绢帕包住的小东西塞进阿婴衣领内,妥帖放好后,秦媪的双手捧上阿婴的双颊,额头轻轻地抵在对方的额头上,眼泪如断了线一般落在阿婴的脸上。
半晌,她抬起头,张开嘴说了一个字,却只有无声地气呼出。
月色惨淡下,阿婴看到了那张嘴中空空如也,既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
她说:“逃。”
将阿婴抱在怀里的人冲秦媪一点头,足下生风般离去。
阿婴挣扎着回头看,秦媪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被黑暗吞没。
那人双臂如铁箍固定住她,不让她乱动,阿婴放弃挣扎,掏出怀中的布包,那绢布上有静静点点的血迹。
即使正在脱离危险,似乎不用再担心如影随形的死亡阴影,心却仿佛漏了一个大窟窿,灌入了归山顶上的所有的寒风。
[1] 蘨(yáo)草 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蘨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
蓇蓉 有草焉,其叶如蕙,其本如桔梗,黑华而不实,名曰蓇蓉,食之使人无子。
p.s. 有小伙伴担心支线会成为阿柳和意映的心病,其实这个我是没想到的,我写这段只是想把暚与婴写成邶与意映的一组对照,顺手丰富姨娘人设,毕竟父母影响孩子的三观嘛。
不知道有没有小伙伴发现我前面提到过,随着年龄增长,婴和暚与邶和意映越来越不像了,应该就是我准备开虐的时候写了一句,所以别担心将来两个人会因为心理阴影而无法瑟瑟。
写到半夜真的好累,最近有在考虑要不要继续日更,毕竟我的黑眼圈已经越来越明显了,哭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