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孟冬初,防风氏一行由渭水支流入赤水。
进入赤水后,虽然明显感觉到周围温度升高,空气变得湿润,但是太阳却很难露面,连日里都是,快到晌午时,它才肯从云层中透出几丝光线,片刻又吝啬地收回,如此反复,直至暮色渐浓。
此处虽然河道比之渭水支流宽敞很多,但是仍不复河水的波澜壮阔。岸边草木萋萋,大船行进很久,也难见到几道人影。
意映对赤水的印象还停留在前世,见到如此景象不免产生了几分重游旧地的兴味。又因前几日与祖母一醉解心结,便软语相求,想去岸上看看。
目之所及不远处便有屋舍的影子,防风太夫人便应允了。虽然船上以神族为主,但是还是有十几名人族仆从杂役,便在此处稍作补给也好。
那日遇刺后,防风邶都只在姨娘身边侍奉医药起居,意映都不曾见他出过几次船舱,更别提与他说上几句话了,可巧她刚与侍女准备二人上岸游玩,就碰见防风邶端着空药碗出来。
“二哥,我们打算上岸去看看,你要去吗?”意映心里抱了一点儿他能答应的希望,嘴上却只当做随口一问。
防风邶看了她们一眼,无可无不可地一颔首,转身去清洗药碗。
对于侍女仆役们来说,防风二公子是一位极好的主人,几乎没见过他责罚过谁,他也不怎么要人近身伺候跟随,每天都和颜悦色的。
况且自从他回来后,二夫人就由身为儿子的他亲手伺候,连夫人的侍女都感觉清闲的无所适从了。
犯错时,他最多就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你,可是被盯过的人都表示过,与其承受那目光,还不如被骂几句、打几板子。
“就像被毒蛇盯上了,”一个人心有余悸地跟其他人悄声说,“虽然其他神族主子也有这样的威压,但是也没这么可怕。”
“谁说不是呢?我那时感觉自己下一秒就没命了。”
这一群仆役围在一起说悄悄话,谁也没察觉,他们口中的“毒蛇”已经无声地洗净了碗,又离开了。
今日雾气弥漫,不仅河道上迷茫一片,就连岸上也很难看到几里之外的景象。
意映驱使风灵,在前方驱散雾气,但是那雾飘飘浮浮,这里刚分离开一条路,身体就合拢。不过虽然雾气干扰,但是却不足以让人彻底迷失方向。
走过一段距离,果然能见到一片村落。
一条溪流潺潺在阡陌之中穿梭,此处雾气稀薄可以看到红日斜在天边。
村落不大,眼见仅几处破败院墙勉强围住的泥土坯房子,草房顶明显四处漏风。村边一口井好似已经干涸。
意映三人心下默然,没有进入村子,只在田埂上漫步。
现在已经是冬天,防风谷的田里这时应是落满大雪,雪做的被子下是稻子收割后,遗留的割口整齐的茬子。
然而赤水并不下雪。
田里也没有稻谷被收割后留下的金黄。
这里也没有战火的伤痕,只有不知名的枯黄杂草,凌乱地、参差地仿佛在嘶哑地啼鸣。
意映抬头,正是一只老鸦立在一道枯枝上,仿佛畏惧寒冷般拢紧羽翅,抻直脖子鸣叫。
突然一道歌声传来,其音悠长荒凉,一唱三叹。
“彼卉夭夭,彼禾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苕华华,彼禾有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荒萋萋,彼禾无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歌声渐行渐远,鸦声又起,更添几分悲凉。
“回魂了!”防风邶在意映眼前打了个响指,成功唤回了她欲与歌声一起飘远的魂魄。
“走吧。”
“二哥,”意映拉住防风邶,“唱歌的人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防风邶失笑。
意映虽然注意力被防风邶唤回,但是心中却因听到得这几句歌词起了波澜。
春天种稻,长出青芽,他要忧伤;夏日稻子抽穗,他也要颓靡;秋日颗粒无收,他心痛,这还算合理。
“这人一年三季为何都要心生忧思?那冬季呢,为何不唱了?”
“战乱频起,春季种下稻谷,家中青壮便去参军打仗了。”
“夏日稻谷抽穗了,国家战败,父兄战死,无人能归来。”
“到了秋天,家中只有弱小,无力承担繁重的劳作,如果年景不好,可能就颗粒无收了。”
防风邶缓缓地开口解释,意映感到意外,这人竟真的懂得这晦涩的歌词的含义,同时又感到心痛,她是亲眼见过流民的惨状的。
虽然已经明白了大致的含义,但是意映还是要刨根问底:“那冬天呢?冬天没有粮食的农民是不是就变成了流民?”
防风邶脸上浮起了奇异的笑容,看似是温和的笑容,眼睛里却带着嘲讽,他漫不经心地拉长语调“冬天啊......”
意映屏住呼吸,她熟悉防风邶的各种笑容,尤其是这种明显不怀好意的笑。自己用眼睛看到的答案,应该不会有错,她思量了一番在心里勉强肯定自己的猜测。
不过她的直觉一向是比较准的。
防风邶紧盯着她的双眼,用一种冰冷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出了答案。
“冬天,自然就全都死、绝、了。”
他的眼睛很黑,如浓墨一般的瞳仁,深深地望进去,仿佛有一缕红色的光。
意映瞳孔骤缩,一股寒意兜头罩下,整个人僵直地如同落入了冰水之中。
“呵呵,骗你的!”防风邶收回紧盯着对方的目光,倏地一笑,“还是会有聪明人提前结伴离开,寻找生机,他们就是你口中的流民。”
“不过成为流民也不算是活下来了,”他俯下身靠近意映,用温柔地嗓音在意映的耳边低声呢喃,“即使逃过了饥饿,还有可能会变成别人的口中肉哦!”
高高在上的神族,用你的双眼去看吧,用你的双耳去听吧。
紧赶慢赶,终于在祖祭的前一日到达赤水城,还未入城,便有船队来接应他们,是赤水氏族长的三弟,赤水云天。
此番算给足了防风太夫人的面子,毕竟她并不是王孙贵胄,也不算赤水氏的嫡系子弟了。赤水云天是个举世无争的老好人性子,被赤水族长派出来应付这位以前在赤水有着“赫赫威名”的姑奶奶是在合适不过了。
引众人下船入城,一路顺利。防风太夫人一路都不算心情太好,被族人这样周到殷勤的接待,不免也生了一丝回到家乡的暖意,与赤水云天也能谈笑几句。
只是在被安排到别院后,防风太夫人心系祭祀典礼,不由地多问了几句明日的事,“我知道我现在身份不方便参加祖祭祭拜仪式,只是好歹给我留个外围的观礼位置,让我能对......尽尽心意”
“堂姊,这......”赤水云天有些踌躇,磕磕绊绊地半天都没组织好语言。
“你结巴什么?就说行不行!”
“族长说你旅途劳顿,不必硬撑着去参加祭祀典礼了!”老好人赤红着脸,一鼓作气地说完,又偷偷地觑一眼防风太夫人的脸色。
这位以泼辣著称的堂姊,炎帝的亲传弟子,炎后的妹妹,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跌坐在椅子上。
p.s. 那首小诗是化用了《诗经》中的《黍离》,改编的很拙劣,友友们意会就行了,千万不要细究,我会无地自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