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之野
宝邶:以后未成年人不许喝酒![气恼]
深秋时节对封禺之山一带来说,早已经是草木褪尽颜色的时候,然而顺着浩浩汤汤的河水南下,则能见到时光回溯,自秋回春的神奇景象。
大船疾行几日,白日里河水滔滔,在地势蜿蜒之中迂回奔流,第三日夜里,终于到达了一片开阔的平原地带。
山逐渐消失了,眼前是一望无际的低平的原野。明星低垂,月色漂流在江面上,虽江水荡荡悠悠。
那日的袭击来得突然,消失的也突然。
祖母看过二哥伤势后,只说了句没事就打发了兄妹二人,果然过了半个时辰,防风邶的手臂恢复正常,行动自如了。
意映虽迷惑却也不敢再向祖母求解,只得追在防风邶屁股后面,结果对方与祖母一样的敷衍,也只说让她不要没事找事。
只是接下来的行程转换路线,并且加快了许多,最后甚至换成水路,打算沿河水南下,经洛水、渭水再入赤水。
此时所处的位置正是河水南端与洛水相汇处。一路上,防风太夫人日渐沉默。
是夜,此时此景清风从江面吹来,景色开阔舒朗,意映终于与祖母真正好好地说了会儿话。这是长达半月的一次破冰。
“阿映,你知道河岸东侧千里被众山包围的是哪里吗?”
意映远眺,观山势地形,“祖母,那里是冀州之野。”
“不错。”防风太夫人赞许微笑,继而又有些怅然。
看着祖母的神色,意映心下一动,想起了那场惊天一战,有些明白防风太夫人在怀念什么。当下整理衣冠,垂手肃立。
“祖母,我为那日的悖逆之言向您请罪。”
此刻垂下头去的意映无法观察祖母的表情,却感觉得到那到视线落到发顶的灼热,心下忐忑不安。
半晌,防风太夫人将手抚上意映的小髻,语调温和地回她:“该是我向你道歉,稚童之言,何错之有呢,错的只有我们这些大人。”
“你和你二哥也不必一路战战兢兢的,此去赤水,并不是惩罚你二人。我本想带着你大哥与你,可惜他跟随你父亲多年,已然定性,已经不可雕琢了。”
嗯?意映惊讶抬头看向祖母,用眼神寻求进一步地解答,没想到防风太夫人话锋一转。
“当年在这片平原,蚩尤与西炎王决战,蚩尤请风伯、雨师相助,纵大风雨,然终不敌,最后一败涂地。你知道他为何而败吗?”
“传说是西炎王姬妭将其杀死,主帅一死,自然就失败了。”
“说的不错,不过蚩尤的尸身并未找到,而是与西炎王姬一起消失,只留下大片焦土和干尸。”
意映更加诧异,祖母一向是个严肃的人,并不会与子孙讲述这些传闻逸事。但是她并没有打断对方的回忆,而是继续听她讲下去。
“我曾经与他人一样,看不起蚩尤,觉得他野蛮残暴,而如今来到这里,心里只剩下了悲凉。”
防风太夫人拿起身边的水囊,将水撒入江中,似是以水代酒,祭奠故人。意映虽对远在她出生前就离去的那些人没有深刻印象,但因祖母的肃穆表情,不觉心里也生出一缕伤感。
跨越百年的战争,无数耀眼的大荒人杰殒命,这片土地如今是如此荒凉。
防风太夫人合上水囊,转身看向意映时,竟然语气带笑,“此行虽不是惩罚,确是历练。这次你跟着我离开防风氏,可是要吃点苦头了。”
意映懵懂点头。“孙女并不怕吃苦。”
“苦要吃进嘴里后,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怕不怕。”
意映心中苦笑,自己上一世吃尽了苦头,如今还有什么比那些折磨还要痛苦的事呢?
“吃苦并不是目的。”防风太夫人眼中闪动着意映看不懂的光,“我要你用自己的双眼,双耳去看,去听,用脑思考、判断。”
“我这一生虽有师父教导,确是块朽木,如今就算是朽木,也到了她该燃烧的时候了。”
意映最终是被抱回船舱的,她醉醺醺地趴在床榻上,脑袋里还残留着刚才和祖母对话的只言片语。
什么刑天脑子是一根筋、共工实在是个傻子、老家伙负我、生了个畜生……最后醉倒在甲板上,锤自己的脑袋,连声骂自己是废物。
意映晕晕乎乎地,只觉得十分佩服祖母的骂人花样,简直和防风邶的阴阳怪气功力有的一拼,不愧是一脉相承的亲祖孙。
还好自己是正经人,温柔又端庄,谦和又懂礼仪。
意识渐渐模糊,终于坠入深沉的梦乡。
“祖父,你什么时候能起来陪我玩啊?”小小的人儿蹒跚着,躲开侍女们,跑入防风族长所居的卧房。
床上的美大叔此刻背朝外,裹着厚厚的被褥,侧卧在床榻上,似乎正在酣睡。此刻正是正午,阳光正好。屋内虽不像春日般温暖,却也燃着炭火,并不冷。
至少意映并不觉得冷,她爬上祖父的榻,骑在他的身上,想如以往一样,狠狠地拽一下老头儿的头发,把他叫醒。
一下、两下,小小的人儿一向都是很有心机的,她知道自己手小,抓不住许多头发,而祖父的发丝柔顺,只抓一点儿又抓不住,于是每次揪人头发时不忘在食指上缠几圈,然后再紧握进手里,蓄力一扯!
这手法由防风族长亲口认证过,威力足矣扯掉一小块头皮。
当然大家都觉得族长他老人家十分夸张,一个小孩子哪有这么多心机,只是想和祖父玩闹罢了。
老头沉痛地摇了摇头,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摸样,侍女和侍卫们则嘻嘻地交头接耳,防风族长假装严肃,“你们还不信我的话?”众人也假装严肃,齐声道不敢。
只是此时院中已经没有那些欢笑声,只有行色匆匆,惊慌失措的人们跑来跑去。
意映锲而不舍,扯到第四下的时候,祖父终于悠悠转醒,“小阿映……”他垂在他上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不知道是否是想从孙女手中夺回自己的秀发。
“祖父,他们说你在休息,不让我进来吵你,”意映皱皱鼻子,“但是我想办法溜出来找你玩啦!”
“嗯……聪明”防风族长的手终究还是没能举起来,只是费力地喘息道:“我刚睡醒,想你……祖母了。”
“阿……阿映,找她来……找她……”
意映盯着祖父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她应了一声,跳下床,蹦出门,小小的身体飞也似的跑走了。
跑出没有多远,却再次跑进祖父的卧房中,转头跑出去,却又回来,重复几次后,意映累的大汗淋漓,小小的身体再也跑不动,她挪到祖父身边,想要与他说话,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重复第一次进门的举动,再次骑在祖父身上。
只是这次有了变化,老头变成了美大叔,被她揪住头发后,猛地睁开眼,飞快地做了个鬼脸,吓了意映一跳。
美大叔防风族长见意映被吓得僵住,连忙抬起垂在榻上的手,轻抚上了意映的头,“乖乖,祖父吓到你啦?”
话音未落,贴上意映头发的那只手化成无数光点,紧接着美大叔整个身体也化成点点星光,向外飘去。
防风邶无语地看着榻上的少女,她的手抓着一缕乌发,半晌不曾松开一丝一毫。他刚想斩断这截青丝脱身时,意映眼角有泪滑落,如透明的珠子没入发丝中,仅留下一道水痕。
此时,她紧握住他发丝的手,也缓缓松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