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内心的羞愧遗憾
第十二章内心的羞愧遗憾
日子如同上了发条的钟，在连轴转的忙碌里飞快地溜走。傻妞听从了房东大妈的建议，第二天一早就坐上公交车，开始了找房、离职的奔波。找房子时，她在城中村里钻来钻去，对比着每一家的租金和安全性；联系家里补办身份证和毕业证，电话那头父母的念叨和担忧让她鼻子发酸，却只能强装镇定地说“我一切都好”；办理离职手续时，面对 老板不咸不淡的脸色，她攥紧了拳头才没让委屈的眼泪掉下来。她像一只翅膀还没长硬就被迫飞离巢穴的雏鸟，每一步都走得仓皇，却又透着一股不肯认输的坚定。
没过多久，她总算在一个略显陈旧但安保还算严格的小区租到了一间小单间。房间不大，墙皮有些脱落，但胜在安静、安全。紧接着，她又在小区附近的一家留学生公寓找到了前台接待的工作。大学时学的那点三脚猫英语，此刻竟成了她在陌生城市立足的救命稻草。
清晨六点，那块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准时响起刺耳的闹铃。傻妞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从硬板床上爬起来，端起缺了个口的搪瓷脸盆走向公共水房。透明的云裳百无聊赖地“贴”在她身后，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看着这具年轻身体里那个还带着青涩和怯懦的自己，云裳心里五味杂陈。
夜班的前台总是格外清闲。留学生们大多还在睡梦中，公寓大堂里静悄悄的，只有中央空调发出微弱的嗡嗡声。傻妞打开那台老旧的台式电脑，对着屏幕上的打字练习软件，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击着键盘。“嗒嗒嗒”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云裳“重叠”在她身上，目光落在屏幕上。看着当年的自己为了练熟打字，手指笨拙地在键盘上移动，偶尔还会因为按错键而懊恼地皱起眉头，她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那时候的自己，真的像路边的野草一样，不管环境多差，都拼命地想要扎根、想要生长。
“Excuse me?”（打扰一下？）
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在身后响起，熟悉又陌生。云裳猛地回过神来，心里“咯噔”一下。是他——那个叫默罕默德的利亚叙留学生。
只见默罕默德抱着一摞厚厚的作业本，有些局促地站在前台旁边。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头发也有些凌乱，但眼神依旧清澈，只是那清澈里，总带着一种与他二十岁年龄不符的沉重和疲惫。云裳记得他，这个总是独来独往的外国男孩，偶尔会在深夜来前台借剪刀或者询问打印店的位置，话不多，总是很客气。
傻妞立刻停下打字，转过头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你好，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默罕默德把作业本往前推了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的中文作业，有些语法，不太懂。你能……帮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傻妞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一个教，一个学。傻妞指着作业本上的句子，耐心地讲解着“把”字句和“被”字句的区别，默罕默德则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或者用铅笔在本子上划下重点。阳光透过大堂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气氛安静而融洽。
作业讲解完，默罕默德却没有立刻离开。他抱着作业本，犹豫了一下，轻声开口：“谢谢你。我……我想和你聊聊我的家。”
傻妞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们那里，每天都在打仗。”他的中文带着明显的口音，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傻妞和云裳的耳朵里。他的眼神暗了下去，声音也低沉了几分，“学校被炸了，我妹妹才十岁，已经两年没能上学了。我爸妈……他们很担心我，却又希望我能在这里多学一点东西。”
傻妞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她从来没有想过，战争会离自己这么近，就在眼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孩的家乡。
默罕默德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平复情绪，然后突然话锋一转：“你们中国的《道德经》，很好。里面有很多智慧的话，比如‘上善若水’。你能给我讲讲吗？”
空气瞬间凝固了。
傻妞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她有些慌乱地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那、那是道教的经书吧？我、我没读过……学校里没教过这个。”
“飘”在一旁的云裳急得差点跳起来——如果她现在有实体的话。她想大喊：不是这样的！《道德经》是我们老祖宗留下的最宝贵的智慧之一！怎么能说没读过呢！可她只是一缕意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文化尴尬在眼前上演。
默罕默德显然也愣住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可思议，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郑重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
“你应该读一读。这是你们祖先留下的宝贝，是非常珍贵的东西。每个中国人，都应该珍惜它。”
说完，他拿起前台桌上的便签纸和一支笔，工工整整地写下了“道德经”三个汉字。他的笔画有些生硬，但写得非常认真。
“我只有阿拉伯语的译本，不能送给你。”他把写好的便签纸轻轻推到傻妞面前，眼神里带着一丝惋惜，“但在我的国家，甚至在很多其他国家，很多人都在研读它。他们从里面寻找智慧和力量。可是你们……好像不太珍惜。”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傻妞一眼，然后拿起自己的作业本，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傻妞怔怔地站在那里，手里捏着那张写着“道德经”三个字的便签纸，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大堂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电脑显示器还亮着，映着她有些茫然的脸。
云裳看着这一幕，记忆的闸门像是被洪水冲开，轰然倒塌。是啊，就是这一刻！就是这个来自战火纷飞国家的外国留学生的这番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打醒了她对自己民族传统文化的漠然和无知。在此之前，她总觉得那些古老的经书、传统文化离自己很遥远，是老古董，是课本上需要背诵的枯燥文字，却从来没有想过，它们竟然是连外国人都如此珍视的宝贝。
往后的日子里，云裳依旧“贴”着傻妞。她看着傻妞为了补考会计从业资格证，每天下班后都熬到深夜，对着厚厚的教材啃了一遍又一遍；看着她为了省钱，每天中午只吃一个馒头和一包咸菜，把省下来的钱都用来买参考书和资料。偶尔在公寓的走廊里遇见默罕默德，他也只是礼貌地匆匆点一下头，便擦肩而过，再也没有像那天一样停下来交谈。傻妞几次想主动和他打招呼，问问他家乡的情况，或者关于《道德经》的事情，却都因为犹豫和尴尬而作罢。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直到那个普通的交接班早晨。
那天早上，早班的同事接替傻妞的工作时，递给她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字条，说：“傻妞，这是给你的。昨天夜班的同事说，是那个外国留学生默罕默德托她转交的。”
傻妞心里一紧，连忙接过字条，展开来。上面是默罕默德那熟悉的、有些生硬的中文笔迹：
“傻妞你好，我今早就要回国了。很感谢你之前帮我辅导作业。我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给你，只有一句话想对你说：愿你的国家永远和平，愿你能早日读懂属于自己的宝贝。——默罕默德”
傻妞捏着那张薄薄的字条，眼眶瞬间就湿润了。她望着公寓门口来来往往的人，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穿着洗得发白衬衫的男孩，抱着作业本，有些局促地站在前台边的身影。
而“飘”在她身边的云裳，也久久没有说话。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在这个年轻的身体里，悄悄埋下了种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