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盲篇(7)
*7*
他似乎在此等了许久,肩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没吭声,他只是看着自己。
时绍站起来,白色的绒毛变成人皮,学着他的样子,身穿白衣。
“从一开始,我就不对劲。烟茗没来,他应该和我交接才是。”时绍凑近他,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看来我错了,从一开始,杀她的就是你。”
“我说的对不对?”
时绍轻笑:“看来……这里不是人间。”
“此次轮回是由你来调整空缺的吧?烟茗他没有权力干预轮回,只有留置幻境的灵魂才能。”
“而我只是你的一部分。”
耳边的低语越来越清晰,他的手在袖口微不可查地颤抖着。
“所以,你还是做到了。”
“你还是杀了她。”
“已经轻车熟路了呀,看来轮回不止一次了。”
“怎么肯见我啦?”
他的瞳孔在自己的话语穿透下,一点一点收缩着,嘴唇也紧紧抿起。
孟其姝到底在哪……
“哦……看起来事情正朝着前所未有的方向发展。”
“那也好……”
“如果……是我,那可能已经回错位时空准备大干一场了。”
“但是你这一副懵懂的表情,不免让我有些惊讶……看来我并没有成功。”
“一次次杀死心爱的人……是什么感觉?”
“你现在一定很清楚……”说着,时绍的眼角已经泛上嫣红,嘴角正可怕地向上扬起。
他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流下。
突然,他面露苦色,“嗤”的一声,吐出血来。
孟其姝不知道,从窗外飞过去的正是他,那晚听到的声音也是他。
厄亘幻境将他传送至很早以前,让他亲眼目睹了从前自己是如何在人间认识这个姑娘,如何爱上她,不忍杀她。
可如果不让结局发生,厄亘幻境不免会产生反噬,他如何存怜悯之心,幻境就如何吞噬残存的灵魂,到那时,他就再也不能见到她了。
过去的事,悉数回到他的脑海中。
烟茗杀了孟其姝,以生病的方式。他怒不可遏,一回到错位时空,立刻去向天空的尽头——神明存在的地方。
那时他丝毫没有理智可言。
“为了自己的益处,就这样弃死亡于不顾吗?!”
一片光中,他只听到有声音说:
你不希望她死,不正也是益处所在?死亡是结局,也是归宿。孩子,事情是有两面性的,而自由却掌握在你自己手中,可以爱,可以恨,所以事情的缘由,终是自己造就的。
他忘记了所有,最终只听到一句话:停止悲痛的爱吧。
厄亘幻境正在瓦解,面前的身影也模糊不清。
“她回去了,你也走吧。”
声音飘荡在耳畔,身影却化为虚无。厄亘幻境正在坍塌,天空一片混沌,正以巨大的轰鸣声迅速坠落……
此时这里没有一丝生机,所有生命都销声匿迹。
他站在即将开裂的大地上,显得疲惫不堪。
很快,愤怒的烈火充斥他的心间,还有愈燃愈烈的趋势。
头也不回,身躯化为一道光影,冲破了混沌,朝着错位时空疾驰而去。
他忽然想起那次做完任务不久后,孟婆店传来让他过去解决问题的消息。
他去了,只见孟婆店门口,一女子身穿白衣,披头散发,茗烟的镰刀架在她身前。
孟婆婆站在一旁,对他说:
“这女孩喝多少茶都没用,你看能不能让她去你那里,估计是机器出了差错,没检测出她有悔……”
一旁的茗烟说道:“既然机器都出了差错……想必去你那也没什么大用处,直接让她来我这里吧。”茗烟晃晃镰刀,吓得那女孩一哆嗦。
“机器出错?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那女孩一惊,抬起头来。见来人,忽然瞪大眼睛,全然不顾横着的镰刀了,猛地一推,就向他奔去。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女孩哭哭啼啼说道,刚跑没两步,就被茗烟拿镰刀勾了回来,白色的衣服破了个大洞。
“别乱跑啊。”茗烟告诫道,“神智失常了吧……”
时绍仔细瞧瞧她,想到什么似的:“你……就是刚刚在人间的姑娘吧。抱歉,这是我的任务。你可以向上级申诉,或者再去悔厅检测一下。”
女孩迫切的身躯逐渐僵硬,然后挤出一个笑容。
“你……”
不记得了吗。
时绍吩咐两句就转身离开。
届时,女孩也开始剧烈挣扎。
“你们放开我……!”叫喊声他都听到了,只是没回头。
“我认识他!……让我和他说说话……”
女孩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很快改为细细微微的抽噎。
“时绍。”
“时绍!”
两遍,却是再也不敢叫第三遍。
她怕,他从来未曾找过她。
时绍侧目,打量她一阵。
“你们以后别在客人们面前提我的名字。”
留下茗烟和孟婆婆满脸疑惑:“我们什么时候提你名字了……”
错位时空这会乌云密布,风暴刮着打在时绍脸上,雷鸣的声响更令人惊心动魄。
天光一闪,暴雨倾盆而下。
不知是厄亘幻境使他染上了人间气息,还是他一厢情愿,雨点毫不怜惜地将他淋湿殆尽,而他的身影也落在了无名之域上方。
时绍的面色如同这暴雨一般,尤其身体在激烈情绪的驱使下隐隐发抖……
他咬咬牙,接着双唇翕张,雨水滑过他凌冽的面颊——
“想瞒天过海?!”
霎那,雨珠应声静止,雷鸣、电闪、狂风都停息下来。在他周围如同屏障一般,无一近身的凡物。
寂静数秒,烛火亮起,黑袍裹挟着的身躯出现在他面前。
茗烟没有带帽子,面孔在那盏灯的映照下惨白发亮,眸子透着惨淡的光。
时绍一把抓起他的领口,两双眼睛死死对着。
还未开口,茗烟缓缓发出一句话:“我知道你是来找她的。”
那行字发出微弱的光芒,几乎要被背后的风雨吞没。
紧紧攥着那双手,正微不可查地平静下来。
他轻笑一声,目光显得咄咄逼人:“所以你告诉我,这么多年她在哪里?!不会在你脚底下这个‘私人领域’里吧。”
“祂拿孟其姝只有一个用处……”文字似乎以具象的话语到达了时绍大脑,茗烟不动声色,缓慢的打出下句话:
“我为什么以这种方式和你聊天?孟婆婆近来可好?”
两个问句,看起来与上句话没有任何关联。
雨滴很快打湿了茗烟的头发,时绍放开他,目光终于离开,身影也消失在雨幕中。
茗烟凝望着时绍离开的方向,也通往孟婆店。
雷声又起……茗烟不禁想起孟其姝。
“你要带我去哪?”孟其姝不安的抬起面庞,眸子里充满惶恐。她坐在孟婆店门前的台阶上,脸上还有半干的泪痕。
孟婆婆刚把人交给茗烟,孟其姝就坐地上了。
“到了就知道了。”他拽住孟其姝,想把她拉起来。拉不动。
“不……”孟其姝的眼泪马上又要掉下来,“我要见时绍。”
“你让我见他……”她双手紧紧拉住了他黑色衣摆。
茗烟无奈扶额:“别想,时绍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这时,趴在他脚下的姑娘安静了下来。
“不是我想见就能见的……?”黯淡下来的目光又重新闪烁了一下,“那怎么才能见他?”
茗烟垂头看她,显然已经失去耐心。
“你这凡灵,狂妄、愚笨、软弱。是如何想当然称呼神使之名的?”
他蹲下来,扼住孟其姝双颊,用冰冷的眼眸打量起她的面容。
“告诉我。”
她从肩膀至下颌都开始因恐惧发抖。这双手是如此的冰冷,毫无生气,眼中似乎从无一丝光芒进出。
孟其姝向后挣扎起来,挣脱遏制,朝孟婆店外跑去。
她还想活着。
茗烟见多了这样的反抗者,无论怎样,无名之域都会收留他们。可这个姑娘他竟然也看不到她的归处往哪里,时绍显然也不想招惹人间这档子事。
被截断的生命一定有他必须的宿命,这种神使出的任务,往往是结束犯下重大罪恶的人类。
孟其姝又一次被勾了回来,身体撞击地面,她呻吟着蜷缩在台阶之下。
茗烟抬眼,看见烟茗站在不远处不咸不淡地打量着这边。
“这么残暴?”说着,他笑了起来。
茗烟挑眉:“你不残暴?”他收回镰刀,蹲下身来,小心抓起这姑娘已经残破的衣服,勉强将她提溜起半身。
“有事?”
烟茗看看此刻半坐在地上的孟其姝,孟其姝立刻颤声叫道:“救……救我……”
烟茗又笑,狭长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透出温柔,在这境况下显得意味不明。
“没办法哦姑娘,这是他的责任。”
茗烟瞟他一眼。
“哦,我只是路过,你们继续……”说完,烟茗就转身离开。
小插曲一过,四下静默。
手下的身躯一动不动,她绝望至极,脸庞愈加苍白,垂着眼帘,像是睡着了。
于是茗烟将她完全提溜起来。
“你将为你的言行负责!我恨你……!”孟其姝的动作骤然强劲,伸手扼住茗烟脖子,即使双手依然颤抖着。
她显然明白自己将通往哪里,只是觉得这一生不值得。
死亡的冰冷残酷为何会找上自己?
为何非要留下这样的遗憾?
无法从中找到一丝公正与光明,那这生命又有什么意义?
泪水又一次从脸颊上滑下。
届时,茗烟怔忪在原地,双眼无神地盯着刚刚发出咆哮的姑娘。
黑色斗篷下的身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似乎被抽干了血肉,成为风一吹就会倒的骨架。
茗烟能感觉到生命正从这副躯壳中抽出,拎着孟其姝的手禁不住滑落下来,黑发也被吸干了颜色由灰变白。
“你……”他发出的声音如锯齿般碰撞,艰难发出的字节,却是再也不能发出一点。
她是什么样的存在?
茗烟忽然这样问自己。
他双唇翕张,终于放弃,深陷在眼眶内的双眼紧紧闭了闭。一只手颤颤巍巍抬起,轻轻捂住他剧痛的双眼,眼中的清明也在他放下那只手时消失了。他两只眼睛在暗处冒出腥红的光,似乎要滴出血来。
孟其姝也怔怔盯着茗烟,恐惧在心里逐渐扩大……
“你怎么——”没等她反应,一股发疯般的气力,拽她,挂在了镰刀的最上端。姑娘惊惶,止住了声音。
两人于是晃晃悠悠离开了孟婆店。
第一次看到这么深的天空,这么多的云。仿佛一不小心就要坠落一般,她攥着镰刀杆的手一刻也不敢松懈。不久,她听到身前人十分轻微的喘息声,可架着镰刀那双手的力道却丝毫不减。
心脏就像逐渐满溢的水,晃晃荡荡,恐惧与紧张密密麻麻爬满心头。
她止不住地流着眼泪,在空中四散飞走的泪滴,一颗颗地,消失。
是不是会变成雨呢。
孟其姝没头没尾地想,于是四下望去,就见视野上方一片刺眼的光汇聚下来,越来越强烈。
不一瞬,四围静止。茗烟停下速度,整个身子明显朝背光方向缩了缩,止不住地抖。
孟其姝有预感,光里的人是来救他的。
茗烟用艰涩的目光望向哲时,明白了一切。
孟其姝是神使寻找的人,也她拥有神使一样的能力,倒不如说,她就是神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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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形象塑造好难!男的太多了,要是想写出能分辨的截然不同的性格实在是需要花很大力气。
时绍和时绍对峙的那段,为了分清,本体我用“他”来表述,轮回内的残存意识我用“时绍”表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