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嫔之殁
“娘娘,娘娘……奴给您掌着灯吧!”秋兰左手提着盏绣碎兰暗纹的纸灯笼追上,右手提了件氅衣前去,道:“娘娘,您这般冒失前去寿仙阁,宫人们见了,难免传话。这件氅衣您先披着,避一避。”
秋兰说罢便把氅衣披在了崔婷若肩上,掌着灯,一主一仆静静走在长街上,都没有言语。路上静得可怕,墙外野猫的嘶号声激起她一阵鸡皮疙瘩。良久,崔婷若才暗淡着问了句:“秋兰,你说姑母入夜这么晚叫我过去,是为了什么?”
秋兰把纸灯笼往地上照了照,道:“娘娘,夜路深,当心绊着石子儿……”她沉默了一会儿,道:“奴也不知,当时碧桃唤奴出去,交代了老夫人不大好想见主,奴便来禀告了。却说碧桃神神秘秘的,不知道是不是套子……”
崔婷若听罢颔首,再无言语。不一会儿,寿仙阁到了。两扇紧锁的宫门也已打开,碧桃款手立侍门口,见了崔婷若也不拦着,径直让她们进去了。秋兰掌灯在门口等着。崔婷若孤身一人,院落里的景色早已荒废多年,小时候进宫拜见姑母时,这里还是秀景宜人的地方,不知何时变了样子,成了这般荒芜的景象。院落里没有一人服侍,虽说是琉云的太嫔,竟落得如此田地,也是可悲。
挑帘进殿,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熟悉的古画。殿内安静得如同活死人墓般,东西各宫都是一副素白景象,可过了丧仪后便是另一重天地。也是住着新帝的女人们,宫内宫外挂着云锦织就的帐帷,赤金的红漆内是喜笑颜开的新主人,握着官家赏赐的上好东西,眼睛都放了光。而那寿安宫,装的全是先帝的女人。深宫离离,寂寞孤清,所有往年的恩宠情谊,也都随着哭丧时流下的泪水消失殆尽。剩下的便是几十年的孤冷生活和虚荣的富贵。
崔太嫔坐在正殿的宝座上,穿得一身喜庆吉祥,与外面的素白一色极不相称,甚至是鲜艳夺目。那是她最华丽的衣服,也是成帝亲口夸赞过的衣服。她正襟危坐,圆领的领口嵌着珍珠,衣服是由金丝银线一针针绣上去的华丽。崔太嫔得宠时,成帝有什么好东西就先拿到了寿仙阁里来,崔太嫔也是唯一一个贵嫔位置就能穿戴东珠南珠¹的女子。
殿内挂的密密麻麻的古画,画上所做,不是月圆花好的破镜重圆,不是欢天喜地的喜庆婚夜,也不是满心期待的恩宠与荣誉,而是死去的青春华年,断掉的念想和枯萎的时光。清冷的月光,连一丝也透不进来。
这里本是来熟了的地方,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换了一种凄凉之感。这里曾经为崔家带来无限恩宠与荣耀的女人,失了恩宠,失了岁月,如阶下囚一般,在这红墙围得密不透风的宫殿里过了十四年,什么苦乐哀悲没有尝尽?
崔婷若踩着黯淡的月色进殿,宫室里散发出一股很久没有修葺打扫的霉味,呛得她直捂鼻子。匆匆望去,崔太嫔坐在前端的宝座上,借着苍白无力的月色她便可以认出,那阴影中的女人,是她的姑母——崔姣。
殿内的几根蜡烛摇摇欲坠,积了蜡烛油灰的烛台上跑动着几只老鼠。崔婷若压了压心底的恐惧,轻声唤了句“姑母。”那人缓缓站起,头上的簪子挂头也跟着晃动,阴森森地说:“婷若,你来了。”
凑到崔太嫔跟前,微弱的烛火才照清她的脸。岁月不饶人,崔太嫔的脸上爬满了皱纹,从前的青丝也变成班班白发。她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姑母,不禁感慨万千。谁能想到面前这位正是当年宠盛的贵嫔?谁又能想到面前这位龙钟老态的夫人才四十出头?她含着泪道:“姑母……这些年来,您老了……”
她是老了,怨了恨了十几年,朝思暮想的爱人已故,她还有什么理由活在世上?给母族带来无上荣耀?还是扳倒许太后,叱咤后宫?都不是。本就是无心和那些御嫔争斗,可还是被别人算计致死。崔太嫔感叹着:“世态炎凉啊!不过姑母确是老了,可婷若你还年轻啊,又是新帝的宠爱,又年轻貌美……”
崔婷若听得一知半解,崔姣蹙了蹙眉,道:“还是府里的老样子,呆笨呆笨的,不成大器。你不坐上皇后的位置,怎样为崔家延续荣光?怎样了结姑母我的心愿?”
“姑母!”崔婷若长膝下跪,哭丧着脸道,“妾身只图安分守己,有个幸福美满的生活,不图猜忌争斗,八面玲珑的样子……侄女,并不妄求后位,只求安分长久。”
“我崔家怎有你这样的女儿,不知上进!本宫还没死呢,哭丧个脸做给谁看?咳……咳咳……”崔太嫔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她赶紧拿袖子捂着,挡住咳出的斑驳血迹。崔婷若扑上去,噙了噙泪水道:“姑母……姑母你怎么了?”
崔姣掌着扶手,艰难地喘着气。
“宠妃?宠妃有什么用?有得宠就一定有失宠,除了拥有旁人羡慕的宠爱君心,你什么都没有。一个女人,红颜迟暮,机关算尽之时,还能怎样去争宠?只会生不如死。”
“既不能做个宠妃,那就一定要当个皇后。婷若还请姑母赐教,谋权和权势,婷若都不及姑母的万分之一。”
“哼,我一个败军之将,何尝来问我谋权?那福安宫的许氏,比起谋权,我都不能匹敌。姑母能教你的,只有在茫茫人海中立住脚跟。”她伸手抚着崔婷若的头,不注意间露出了那血迹,崔婷若更加慌忙。
“宠爱,皇嗣,你都得有。如若没有这些,就不必在皇宫里生存了。记住,君心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不要被他冲昏了头脑。”
崔婷若起身,从怀里抽出一个玉镯子,执手递给崔姣。缓缓道:“这是姑母小时候送婷若的东西,如今婷若送给姑母。”
崔姣眼里含着泪,她把那玉镯牢牢捏在手里,舒缓了眉头,道:“姑母只能教你这些,时辰也不早了,可别让长街上的宫人们认了去。去吧好孩子……”
崔婷若起身,福了一福跪别道:“姑母,等婷若有机会再来看您!”在出殿门的那瞬间,她听见了崔姣撕心裂肺的喊叫,那也是她的心声。
“崔家不能再出第二个崔姣了……你一定要延续崔家的荣宠……当上皇后!”
崔婷若坚定着,走出了殿门。崔姣靠在宝座上,噗的吐了口血。
“姑母,等不了那么久了……许氏的狠毒,岂止一碗毒茶那么简单?婷若,你可要好好学学……”月光照耀在她黯淡的脸上,她偏着头,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崔婷若推开了角门,秋兰赶紧把氅衣披给她,询问道:“娘娘,老夫人她说了些什么?”
崔婷若摇摇头:“怕是姑母不太好,不过先回吧。”
秋兰点点头,继续给她掌着灯。前方的路总是黑暗的,崔婷若不知该如何下脚。踏碎了月光,皇城脚下的青石砖散发着丝丝凉气。她无法忘怀崔姣说的话,博得宠爱,复原荣宠,就像是一座座大山似的压制她,压得喘不过气。风里时不时的飘来些幽幽的呓语,想着明日举行的册封礼,她却高兴不起来。
¹:东珠南珠:琉云规定,东珠南珠只有太后、皇帝和皇后使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