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见姑母
许侧妃的直白,让崔婷若觉得很反感。虽说姑母崔姣并不是对她很好,可她也为崔家延续了无限荣光。虽然被抛弃,失宠禁足,可寿仙阁一直都是宫里较好的住处,那是世祖皇帝的宠妃宜妃的住所。说是失宠,囚禁,那寿仙阁依山傍水,环境宜人,先帝并不是完全对崔姣过意不去。
小息之后又重新回到跪拜哭灵的蒲垫,她已经跪了三天。许太后打坐般的坐在前面,哭丧着脸给已故的先帝烧经文。其他御嫔们也痛哭着,即便没有真情实感,那也得从眼窝里挤出几滴泪水来。素白的纱缎遍布灵堂,殿内的人都在俯身叩首,哭哭啼啼,以表敬意。
这一哭便是几个时辰,不知不觉就到了午膳的时候。皇帝回了懿德殿歇息,许太后则在福安宫偏殿传了午膳。菜肴很丰富,只是许太后吊着胃口,过于悲愤,吃不下去任何食物。潜邸的御嫔们都来伺候太后的午膳,她们也得等着许太后用完才能享用。
几位小娘子不懂得人情世故,专门挑选了许多油腻的肉类食物,许太后见了,更是没有胃口。摆摆手,道:“都端走吧,哀家没有胃口。”
侯夫人上前福了一福,担心地说道:“大娘娘茶饭不思,下午哭灵,总不能饿着身子吧!您是爱喝汤的,不如让个备汤的小娘子为大娘娘盛碗汤吧。”
许太后还是没有进饭的意思。侧妃上前,抚摸着许太后的手说道:“大娘娘,您就当为了先帝,用一点吧!”
许太后只好作罢,让备汤的小娘前去舀汤。不偏不倚,恰好选中了崔婷若。侯夫人委婉道:“崔小娘,还屈就你去为大娘娘舀汤,让大娘娘开开胃。”
崔婷若一惊,福了一福允应。她精挑细选了一炉红枣乌鸡汤。既补血,又益气,很适合许太后。紫砂炉里的鲜汤一直用温热的火熬制着,崔婷若伏着身子,用温玉素花勺把汤一勺勺舀至碗盏中,供太后饮用。皇宫里的膳食都讲究保温,碗是琉璃玉做的,犹如块烧红的岩石般滚烫。崔婷若掌着碗,想端给太后,而太后却迟迟不肯收,反倒是拉起家常来了。她望着炉里的汤,含着泪道:
“怎么选了这碗汤?这是先帝最爱喝的,说是能活血补气,很适合哀家……如今你又来端给哀家,倒真是有些触景生情。”
崔婷若大惊,立马跪下请罪:“妾身不知先帝喜爱这汤,只是为了大娘娘的凤体着想。这汤有滋补的功效,是婷若思虑不周,望大娘娘责罚。”
许太后摆摆手,言:“好了好了,哀家知道你有心。”
许太后虽然这样说着,可并没有让崔婷若起来。那碗汤也就一直端在崔婷若手中,她的指尖犹如蝼蚁在撕咬一般,疼得难以忘怀。许太后扶了扶鬓发的银簪,道:“崔小娘,既然你是崔家的,入宫后可曾见过你那姑母崔太嫔?”
崔婷若哆嗦着,可也忍着蝼蚁般的啃食如实回答了许太后:“回大娘娘,姑母是我琉云的罪妇,应软囚寿仙阁致死。嫔妾,未曾见过。”
殿内愕然失声,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李大夫人与林小娘四眼相望,侯夫人为了缓解尴尬,出来圆场:“呃,大娘娘,要不您先喝汤,也让崔妹妹缓缓。她杵在那里倒也尴尬……”
豆大的汗珠如雨般滚落,滴洒在绣着九凤十龙的地毯上,留下了深一片浅一片的痕迹。崔婷若有些招架不住,她抖搂着双臂,言道:“妾身心中只有大娘娘一人,后宫里的天子也只有大娘娘一人。若是妾身姑母入了后宫,与大娘娘平起平坐,妾身也只会听从大娘娘的教导……妾身的姑母崔姣,便是琉云的罪妇!”
御嫔们都为崔婷若感到一丝怜悯,为了求存,不得不承认崔太嫔莫须有的罪名,唯有侧妃与安小娘,以及其他一两个不与崔婷若交好的侍妾们露出了讽刺的笑意。没办法,解铃还须系铃人。是许太后让崔婷若端着汤,许太后不提让她放下,她就不能放下。若是放下,打碎了碗盏,或者说把滚烫的汤洒在了太后的衣服上,她今日必死无疑。
比起以后的酷刑罪责,世态冷暖……这点伤痛算些什么?不过崔婷若也真是为姑母崔姣寒心,十八嫁入王府,二十八那年便禁足清宫寒院。今年崔婷若十六岁,可她已经四十二了。花白了头发,苍老了容颜,失去了往日的荣宠,与最爱的人生死不复再见……她,算是吃尽了苦么?不曾想那寿仙阁里三千多块青砖,她都数了个遍,连哪块砖上的细丝纹路都记得清清楚楚……成帝,是有多厌恶她?
许太后摆摆手:“罢了,你起来吧。好歹亲戚一场,寿仙阁那位,你还是去看看吧。毕竟骨子里流的都是崔家的血,不去反而觉得薄情寡义。”
崔婷若如释重负般,把那汤轻轻放在案桌上。背着手,福身退去。回头瞥见时,侯夫人的城府她是了解到了,也是一等一的尖酸刻薄,只是没有在脸上流露丝毫。林挽卿掂量着过来,李大夫人也来了。手上起了好几个燎泡,手指也烫伤了,红扑扑的,倒像是别了花在手指上。绿琉福身,说是去医官院拿些清凉膏来,给崔婷若缓缓。她定了定神,重新回到了座位上。
中午的午膳是由侯夫人、侧妃、王大夫人以及安小娘伺候的,太后多多少少还是吃了些东西,恢复了精力。婢女打了帘子,御嫔们鱼贯而出,各自回各自的寝宫去。才出福安宫大门,崔婷若只听得背后一凉,那侧妃挽着安氏又来挖苦。她平礼,只得听着。
“妹妹也真是可怜,夹在崔太嫔和许太后只间争宠很困难吧!在这皇城,孤孤单单的,你猜是你死,还是崔太嫔殁呢?”
她冷笑,全身犹如结冰了般的冰冷。眼神里迸出来的逼人寒气,惹得侧妃很不痛快。
“孤孤单单很正常,官家守孝期间是不进后宫的,难道姐姐每晚还有官家夜夜相伴,翻牌侍寝么?”
“妹妹这是什么话,就怕你睡惯了王府里的低矮枕头,到了皇宫里睡得不安生呢!半夜起来,孤孤单单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四周全是眼睛耳朵,冷不丁的,吓一大跳呢!”
侧妃重新挽上安氏的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把头凑到崔婷若耳边冷不丁的来了句“宫中时日还长,你自己掂量掂量。”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崔婷若平礼:“恭送侧妃娘娘。”秋兰慌慌张张地跑来,一同的还有林挽卿。她们小跑着,挽卿望着侧妃远去的背影,担心地问:“姐姐,怎么回事?”
“无事,只是许侧妃一向嚣张跋扈,咱们莫和她计较便是。”
崔婷若已然瘫倒,精神和身体都处于劳累状态。她困倦着,下午依旧是哭灵,想着侧妃的刻薄样子就头疼。她长叹一口气,靠在彩纹绣花的背座上歇息。
入夜时分,昏黄的夕阳光把皇城染成泼墨般的血黑色,昔日的四角朱墙也涂抹了胭脂红一般,红得仿佛可以渗出斑驳血迹。云是黑色的,吞并了夕阳最后一抹光彩,天便黑下来了。
素白的灯笼在房檐下随风晃动,四周吹来的陆离的风,带来了长街宫人们的细语。又是一个漫漫长夜,崔婷若坐在窗边,外面是无尽的黑夜。
秋兰款步,轻声走到崔婷若面前,把头凑到她耳边道:“娘娘,老夫人身边的碧桃来了,说是有急事要您去一趟。”
她一下上了火,不顾发丝凌乱,径直去了寿仙阁——崔姣的住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