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曾照彩云归(八)
殿外北风呼呼,吹得檐下宫铃铎铎作响,就算地龙和暖墙将宫室烘得暖意融融,可如英依旧觉得寒意砭人肌骨。
“陛下此言,实在令崔氏惶恐!”如英努力使自己的语气不要过于惶急,“崔氏蒙陛下不弃,得随左右,以三尺之功获万户之赏,一门两侯,尽是实权实封,若论圣心优渥,本朝可称第一。”
“明主恩重,如山似海,崔氏岂有不尽忠竭报之理?”
如英抬头看向文帝,君王面色不愠不火,她定定神又继续道:“君王有诏,崔氏必从,然陛下岂不闻一朝天子一朝臣之说?”
“太子殿下英明果断,年富力强,执政多年,心中自有韬略,将来需要的是志同道合的臣子为殿下斩将破军,肃清吏治,而非一介老臣自恃元功,对殿下呶呶不休······”
如英实不想老父一把年纪还要打叠精神侍奉脾气不好的新君,她咬咬牙,决定豁出去了:“况陛下适才言及日后对匈奴用兵之事,妾斗胆,妄言国事!”
文帝点点头:“你说吧!”
“陛下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才有今日天下承平之象,国力日盛日隆之景!”
纵然安居永昌数载,如英君前奏对的本事依旧熟稔,拍完马屁后,她才道出自己的观点:“然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前朝武帝,奋扬威怒,武义四加,攘除夷狄,斥境广土,创汉家之盛。”
“然——”她话锋一转,“在位五十五年,兴兵四十四载,六世之蓄,竟倾而空,百姓屈竭,民生疲敝,而至轮台下诏,哀痛莫甚!”
文帝面有沉思之色:“这么说来,你是反对用兵的了?”
如英摇头:“妾无此念。”
永昌昔日亦是边地,她是亲眼看着老父穷尽智谋,用尽手段,将曾经的异域一点点纳入版图的,她正色道:“今之异域,昔日汉邦,寸寸山河寸寸金,岂有拱手让人之理?”
“只是长久征战,苦的终究是百姓,若不能像哀牢内附那样兵不血刃,主动归附,那就只能毕其功于一役。”
如英自少年时就随陶询游历塞外,对西域诸国地理形势知之甚深,数年前还进献过数卷西域诸国的舆图,此刻说起来心中十分有数。
“自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要兴师北伐,当先以精兵良将驻屯凉州,好生经营西北,使鄯善、于窴、疏勒等蕞尔小国慕强而服,后择取良机,夺车师为据,断敌之前路,为我之碉堡,后分兵四入,一举而竟全功,或是上上之策。”
如英想起当年文帝将霍不疑流放西北,后任西北大都督,西北形势他自然了如指掌,益州更是与凉州接壤,每年会见郡县长官,他与武都郡郡太守聊的时间最长。
二叔更是全家相陪,两个堂弟的新妇不是出身当地大族,就是颇有势力的部落族长之女,五年前兄弟二人主动请求外放凉州,屯垦戍边,如今在边地混得可谓是风生水起。
“陛下肯用崔氏,是崔氏之幸,老父虽然年迈,但妾的两个堂弟还算年轻有为,又是太子看着长起来的,还有霍侯这个崔氏半子······”
如英话说一半,又道:“这君恩圣宠,功勋荣绩,总不能叫崔氏一门独占了去,不叫旁人分一杯羹吧!”
“说得好!”文帝眼含赞许之色,连连点头,“如英,朕果然没看错你,见识明断,你不逊于汝父,然论起谋身之道,你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看着君王脸上的喜色,如英心中忽生大事不妙之感,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想错了,君王想要留下的,莫非是她?!
文帝看着终于反应过来的女孩,笑眯眯地道:“你阿兄在交趾培育了一种新稻种,交趾太守说可一年两熟甚至三熟,亩产是旧稻种的一倍有余,活民之功莫过于此,朕有意封他为文稷侯!”
“而文昌侯的爵位么,就由你的孩儿来继承。”
此等重恩,实在烫手,如英还来不及想好推拒之词,文帝又打趣道:“或是,你与子晟和离后,朕代子端向汝父求亲,聘你为太子妃,将来入主长秋,母仪天下,你觉这个提议如何?”
饶是如英自诩沉稳,泰山崩于前亦可面不改色, 此刻在这惊天巨雷的轰炸之下,也不由得惊叫起来:“陛下——”
她克制住惊惶的情绪,飞快抓住话语中的重点:“妾没说要与霍侯和离啊······”
“你是没说,但是你想!”文帝打断道,“不然当初两个孩儿降生时,你为什么让他们都姓霍呢?”
文帝心思敏慎,轻轻一点,就戳破了如英的盘算:“如果一个姓崔,一个姓霍,那和离后只有姓崔的孩子能留在你身边,而如果两个都姓崔,两个你都能留住!”
按着入赘的规矩,两个孩子都应该姓崔,可如英念着霍氏无嗣,主动相让,让两个孩儿都姓了霍,占尽了名声大义,日后就算子晟想与她相争,也争不赢她。
毕竟孩儿可是姓霍啊,先跟着母亲生活又能如何,最后终究是会回到霍家的啊!
被戳破了,如英也就认了:“是,陛下一语中的,妾当初就是这么想的。”
她坦言道:“霍侯不可能一辈子安居一隅,他愿意,您愿意,太子可不会愿意。”
丰饶一系的重臣这十多年来老得太快,走得太多,景阩诸臣亦是青黄不接,寒门更是势单力孤,外戚可用也得防,所以世家门阀便有隐隐坐大之势。
未免朝堂失衡,姻亲不广,人丁不盛但个个成材,还对君王忠心耿耿的崔氏就是最好的砝码。
但君择臣而用,臣择主而事,比起文帝的恩宽待下,太子未免就有些刻薄和不近人情。
前年太子就以贪赃枉法为由处死了大驸马的兄长,后又削了大驸马的官秩,而去年更是杖责了两位尚书郎,开创本朝杖责官员的先例。
好吧,除此以外,如英就是还记着太子骂她是贱人, 还想让她给霍不疑殉葬的旧事,至于她阿父不肯回朝——“上尝坐武帐中,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帐中,使人可其奏,其见敬礼如此。”
但是,后也有“人果不可以无学,观黯之言也日益甚。”
或敬或斥,或升或贬,仅在上位一人之心而已。她阿父与君王是总角之交,有兄弟患难之情,肝胆相照之义,但与太子,实不过尔尔!
如英对着上座的文帝,郑重稽首:“陛下,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使得为今时巢许,隐于山水,亦何必学前朝东方,浮沉金马!”
文帝无奈叹息道:“野有遗才,是朕与太子之过也!”
如英以额触地,不敢起身:“妾不过一弄气使性小女子尔,实不敢当陛下此语。”
“可是,朕还是想留你!”文帝注视着座下的女子,抬手叫起,“不为了朝政大局,单只为了子晟,你也不肯么?”
如英抿唇,默然良久才道:“陛下,妾会和霍侯好好商量日后之事的,只是人尽夫也,父一而已,妾唯乞老父终年得养······”
“朕知你孝顺,罢了,你退下吧!”文帝这回是真无奈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英喜欢养子么?
肯定是喜欢的,不然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他,最后两人还结缡十载,生儿育女,只是郎婿始终比不过她的父亲。
女思慈父,臣慕贤主,都是这世间的人之常情,为之奈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