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曾照彩云归(七)
多年不曾归家的女叔回家省亲,程家上下自然郑重以待,尤其是如今代替萧夫人掌家的长媳尹姁娥,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尤其是前日听得家仆来报,今日就能到家,她就更为紧张起来。
两个女叔,都与她尹氏有隙,一个被她阿姊狠狠得罪过,一个与她互殴过。
尤其是前者,她家实在是得罪不起。
文昌侯虽然致仕离朝,但依旧简在帝心,逢年过节去永昌送赏赐的车队还没到,这边又出发了,满都城里谁看了不觉眼热。
还有那位一心入赘的霍侯,陛下和太子都劝不动,硬是把自己送入了崔氏家门。
尹姁娥站在门口,焦躁不安地转来转去,脚下青砖都快冒烟了。
忽然她的婢女扯了扯她的衣袖,一脸雀跃地指着正从巷口驶来的车队道:“来了,夫人,回来了!”
尹姁娥忙打发仆妇去九骓堂传信,又努力克服心中的惴惴,摆出最亲切自然的笑脸。
九骓堂内的程始与萧夫人听到传报声,都互相看了一眼,都忍不住想站起身来去接女儿。
她们离开得太久了,尤其是小女儿,她离家的时候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女娘,可现在已是人妻和人母,时间过得太快了,快到都没有给他们任何适应的机会。
可惜,程咏是一个人回来的,他看着面带失望之色的双亲,解释道:“陛下有旨,宣两个妹妹和妹婿入宫赴筵了。”
程始和萧夫人只好无奈地坐回去。
太子亲自在宫门口迎接一行人等,一番见礼后,太子没忍住多看了如英几眼,十多年了,这个刁滑的女子青春依旧,犹如初见。
不似他,不光蓄起了胡须,多年劳心劳力下,眼角与额头已经长出了细纹。
两相对比之下,他心中涌起微妙的嫉妒感,凭什么自己累死累活,而某些人就能吃喝玩乐,优哉游哉?
于是他甩了甩袖子,不悦道:“要不是父皇下旨让你随行,恐怕孤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吧!”
如英面色冷淡,言语更冷淡:“殿下若想召见妾,一纸手谕,加盖太子金印,难道妾还敢抗命不成?”
“你这脾气真是一点都没变!”
如英不卑不亢地顶了回去:“殿下风度,亦如往年!”
太子不欲与小女子在大庭广众下打嘴仗,他目光看向霍不疑身边的两个孩子,比起弟弟,姊姊更加不怕生,胆子也大,见他看过来,还敢与他对视。
太子没忍住在霍曦头上揉了揉,看小女孩瘪起嘴,又瞪了自己一眼,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了,快走吧,别让父皇等着急了!”
霍不疑颔首应是,从太子手下将女儿抱了起来,顺手给她理了理被揉乱的头发。
太子转身又抱起霍昭,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面。
霍不疑侧头看向如英,如英朝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先走,自己则拉着少商走在最后面。
姊妹二人上一次同时进宫赴筵,还是因为楼家之事,妹妹退婚,姊姊定婚,悲喜不由人啊!
少商看着如英冷凝的面容,心下也不由忐忑起来,借着宽大衣袖的掩饰,姊妹二人的手触碰在一起。
少商在如英掌中写道:“安否?”
如英回道:“不知!”
少商回都城要应对的是家事,而她要应对是的国事。
去岁在豫州给阿伯贺新岁的时候,怀玉曾说过今年要回幽州探望兄嫂,可到了现在还未动身,想来不是越皇后抱恙,便是帝王染疾了。
如英在宫中待了几年,对于宫中道路十分熟稔,眼见太子带他们去的是文帝的寝宫明光殿,她心中就忍不住叹息一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文帝身着便服,坐在上首的胡床上,膝上搭着绒毯,他一脸温煦地让众人免礼入座。
如英借着抬头的空隙往上瞟了一眼,十余年不见,与蒸蒸日上的王朝截然相反,君王苍老消瘦,已现衰颓暮气。
文帝见了霍曦与霍昭很是高兴,招手叫他们到近前来,细细打量一番后,微带遗憾地道:“两个孩儿都长得像母亲多些!”
霍不疑笑道:“像他们阿母,才更讨喜!”
文帝摇头失笑,转头又将少商叫了出来,因为那幅《瘦马图》,他还记得这个小女娘。
思及养子的奏疏中的内容,文帝赞许道:“西南土民人心归顺,你这位土司夫人实在是功不可没!”
少商恭敬垂首:“益州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全赖陛下用人有道,州牧大人治理有方,妾不过托赖上位恩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实不敢领功!”
文帝抚须笑道:“恂恂雅饬,功成不居,你夫子和你阿姊将你教得很好!”
“多谢陛下夸赞,”虽然极力按捺,可少商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颤抖起来,“妾蒙夫子与阿姊教养多年,不敢妄求增光添彩,但愿勿堕其风!”
文帝含笑点头,随后就吩咐开筵。
酒过三巡后,文帝不免向如英问起了崔祈的近况,如英放下酒卮,略一沉吟,答道:“纵然仰赖天恩照拂,阿父身体精力亦是大不如前了!”
文帝没忍住闭了闭眼,轻咳了两声:“一恍也是十来年了,可朕看你与当初离宫时,好似并无二致。”
他沉沉叹息道:“可见永昌水土养人!”
少商早已不是无知小儿,也品略到帝王话语中潜藏的深意,她的心紧紧提了起来。
“陛下谬赞!”如英脸上一片谦恭之色,“妾如今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那初为人母,感受如何?”文帝问道。
“养儿方知父母恩,”如英声音虽轻,但饱含坚定之意,“恩深难报!”
筵席结束后,文帝将如英单独留了下来,直言不讳道:“朕身边这帮跟着打天下的老兄弟,一年比一年少了,去年连大越侯都去了,虞侯也不成啦,不过说不定朕还得走在他前面!”
如英闻言神色一凛:“陛下万年万寿······”
“别说这些假话骗人!”文帝摆了摆手,“朕并非怕死之人,只是心中唯有一事放不下,太子为政喜苛,行事用人,求全责备,这对君主来说不是坏事,可也不是好事!”
“自前朝戾帝起,西域与汉绝六十五年,太子将来是必是要与匈奴开战的。可是欲攘外必先安内,就如当年伐蜀,因为东宫易储,生生将朕与你阿父的部署往后拖了两年,给了公孙氏苟延残喘的机会,最后降而复叛,害得吴大将军······”
文帝一拳捶在榻上,发出郁卒的叹息声。
如英脸上亦浮现哀戚之色,但是,她敛下眼眸,沉声道:“陛下, 太子将来也会有自己的腹心之臣,譬如霍侯,他对殿下忠心耿耿,殿下对他亦是信重无比······”
文帝打断道:“谋国须用老臣,朕唯将太子托付给你阿父,才能安心。他心意果真如此坚决,不肯为朕和太子回朝么?”
“阿父实在年迈,未免日后昏聩误事,请陛下还是委用他人吧!”如英头磕在地板上,发出嘭嘭钝声。
“朕犹记当年,寿春之战前夕,你曾在筵席上说过‘古来存老马,何必取长途’,如今朝廷正需识途老马,崔氏要以老迈为由,不肯受朕驱使了吗?”
君王语气沉痛,映衬着衰老的面容,看得人心里也压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