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曾照彩云归(九)

程府的马车停在了宫门口,来接人的是程少宫。

在程家,如英和少商与同胞兄长是最交心的,程颂为了如英可以欺瞒父母,少宫为了少商也可以出奔永昌,在山寨相守三年。

如英让两个孩子上前拜见小舅父,少宫第一次见霍曦与霍昭, 对于姊姊的孩儿他自是喜欢的,反手就从怀里掏了两张符咒做见面礼:“驱邪避煞,很灵验的!”

霍曦与霍昭伸手接了,叠好塞进锦囊内,又对视一眼,这个小舅父和那个老气横秋的大舅父比起来,还挺好玩的。

宫门口不是叙话的地方,如英适才在明光殿大费神思,实在没力气应付程始与萧夫人了,她对少商挑了挑眉头,示意“跟我走”,然而少商却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有些人,她现在可以一个人去面对了。

冬日天黑的早,白屋寒门舍不得靡费膏烛薪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然豪门巨室之家,灯火通宵,亦不足以为贵。

程家在这都城中虽不是一流门第,但多年拼搏,也算二等人家了。不谈家趁万贯,富比陶朱,却也是家资饶富,绰有余裕,但萧夫人持家依旧甚为勤俭,家中若无大事,等闲不会摆出这火伞高张的排场。

马车缓缓停下,先下来的是程少宫,他挑起车帘,伸出一只手,仆从高高举起火把,照在马凳上,少商扶着兄长的手臂缓缓而下。

程颂看见这一幕,眼睛不由湿了,好像多年前,妹妹们从滑县回来,他们也是这样扶着妹妹下车。

万萋萋更是直接越众而出,一把搂住少商痛哭起来,小姊妹未相见时她心中藏了许多话要说,可真见面了,只想抱头哭个痛快。

少商被万萋萋这一抱,也忍不住鼻头发酸,她离家时未满十五,而今归来,已是鹊豆之龄。

程咏见状,忍不住道:“冬日天寒,还是先进去吧,阿父阿母还等着呢!”

万萋萋才稍敛了悲戚,只是仍旧执着少商的手不放,倒叫站在一旁的尹姁娥有些尴尬。

于是她看着少商不停打量府中布置,赶紧没话找话道:“府中这些年都没怎么变呢!”

“是么?”少商面有自嘲之色,“我在这座新府,满打满算住了不到一年,早已记不清旧貌了,此刻看来,实在处处新鲜!”

在旁的程家三兄弟听了,面色各异:程咏向妻子投去嗔怪的眼神,似是责怪她多话;程颂则是用力掷袖,冷冷一哼,程少宫则更直白些,他不忿道:“可不是么,都被人挤得没了立身之地,哪里住得下去······”

程咏低声斥道:“少宫,休得胡言!”

程少宫看着近在眼前的九骓堂,双手拢在袖中,露出阴阴一笑:“长兄总是这样识大体,顾大局,却不想有些脓疮不挑破了,将脓汁挤干净,是好不了的,一再地放任只会长成痈疽,以致附骨之患!”

程咏脸色难看,没有作声,但程颂却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少宫所言甚是!”

程咏还欲再说,可九骓堂已经到了,他只能缄口吞声。

程始和萧夫人真的老了,尤其是萧夫人,少商觉得不应该用老来形容,她在永昌也时常去看望崔祈,那位文昌侯比父母还年长五六岁呢,可精神矍铄,意气抖擞,观之尤有壮年风采。

而萧夫人这种状态,更近乎于衰弱,曾经高挑丰健的美妇人颓败的如秋日落叶,轻轻一捏,仿佛就要碎了。

少商有一瞬间的心酸,她恭敬地拜头问安,但在起身的那一刻,触及萧夫人的目光,熟悉的淡却可察的不喜,还有隐隐的戒备和提防,那点心酸就仿佛蜻蜓点水,虽有涟漪,但也很快归于平静。

其实她们母女,真是不如不见的好。

这场久别重逢的家宴,气氛并没有想象中的热烈,甚至比之家人寻常用膳更显寥落,除了碗箸碰撞和轻微的咀嚼声,没有一人作声。

程始忍不住了,便挑了一个最安全的话题来打破沉默,他问道:“嫋嫋,你怎么没把郎婿和孩儿一起带回来,为父还给几个外孙准备了很多的见面礼呢!”

说罢,他挟起一块竹荪,预备放入萧夫人碗卮中。

少商放下碗卮,答道:“阿秀是族长,又刚和姊婿平叛回来,许多事情都要他拿主意,走不开。至于几个孩子么——”

“他们都长得太像我了,所以我不想带他们回来。”她语气十分平淡,落在程始和萧夫人耳朵里却不啻于一道天雷。

程始手一抖,竹荪掉在了食案上,萧夫人手中的饭碗更是合在了裙子上,米粒混着菜蔬滚了一身油点。

其余众人却是不明所以,只是看着双亲失态,也纷纷停下了筷箸。

“少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长得像你,就不能带回来?”程颂十分疑惑不解。

在他看来,家里所有人,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若论长相,就算是三叔父,都不能与两个妹妹比肩。

琼姿花貌,秀丽绝伦,他做梦都想女儿能长得像两个姑母一些。

萧夫人颤声问道:“是不是你阿姊告诉你的?”

“阿母不要和长兄一样,但凡我做了什么不讨喜的事情,或是说了些让人不中听的话,您就说是阿姊教的!”

少商讽刺一笑:“不过您这话也不算全错,毕竟堂姊也算‘姊’么!”

说罢,她看向兄嫂,“接下来怕是有些不好听的话,不适合被兄长和嫂嫂们知晓,大家吃完了,就散去吧,我留下来和阿父阿母谈谈心,也算是给这十几年的事情做个了结!”

程咏看向上首的双亲,想带着妻子先告退,但程颂与万萋萋没有动,而程少宫则直接起身,与少商跪坐在了一处。

他亦是心思细密之人,早就觉出母亲对幼妹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偏见与不喜,明明有时候幼妹一点错也没有,可动不动就受到母亲的挑剔与指摘,甚至抬一贬一,硬生生让莹润生光的美玉遮掩光彩,只为给粗砾的陶器做陪衬!

见两个弟弟这般举动,程咏也不好抬脚就走了。

九骓堂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直到萧夫人忽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少商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我第一次从夫子家休沐回来,身上穿着夫子不知从虞侯还是越侯家抢来的织金花缎制成的新衣,堂姊看了我就夸我身上的衣裳好看,又呢喃了一句‘真的很像萧家老夫人呢,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呢?

她当时自然没有追问,事后却偷偷派人去查,托阿姊和夫子的福,她当时已从程家半独立出去,而且身边也有几个得用的人,顺着“ 萧老夫人”四个字查下去,没费什么力气就弄清楚了始末。

原来,这张和外大母像了十成十的脸,才是她最大的原罪。

(本章完)

相关推荐